照舊是蕭頌先妥協,他抿唇放輕了聲音:“你就沒有什麼同我說的?”
說什麼呢?王若芙想,一切早都枉然。
蕭頌靜看着她,視線掠過她身上的绯色官袍,白玉帶、烏紗帽,她這重來的一生,從恒國公府不知名姓的第三女,一路走到了無名有實的“禦用刀筆”,到如今,官居四品蘭台令史,離六部閣台都是一步之遙而已。
那個夢中脆弱的、偏執的宮妃,到底是上一世的事了。
而今她是可堪大用的臣,他是知人善任的君。
許久聽不到她回音,蕭頌便也罷了,談起正事道:“同昌浮屠像,你可還記得?”
“記得。”王若芙很快答。
同昌郡守借造浮屠像迎佛陀節之名,私自昧下白銀幾千兩,緻使金身浮屠像内部空置,三月便現裂紋,金漆塑成的佛陀眼轟然墜落,恰好砸在前來跪拜祈禱的信徒頭頂,信徒當即不治而死。
當時蕭頌不同意靡費這些錢财建座金像,隻是百年前,外邦來的聖僧于同昌住了十數年,更在同昌郡華安山圓寂,因此同昌才有“佛陀節”的習俗沿用百年。
蕭頌向來于官嚴苛,于民寬仁。百姓既有習俗信仰,便也随他們去。
隻是同昌郡守膽大包天借機斂财,才造就一樁慘案。
此案被王若芙選稿,登在山南西道蘭台報上,天下皆知。
蕭頌點點頭,又遞給她一本賬冊,道:“後來同昌郡蘭台左史追蹤此案,抓捕到逃竄的郡守妻子,得到了這個。”
王若芙翻過一遍,隻見密密麻麻寫着,總計萬萬兩白銀折為鋪面,地契送入——
領軍衛大将軍孫斐府上。
“陰陽兩賬簿。”蕭頌道,“從郡守府裡搜出來的,是假的。這一份,才是那些錢财真正的歸處,也是同昌郡守給家人留的一條後路。”
王若芙看完,沉默了半刻,“十二衛居中禦外,衛戍神都。領軍衛統領關内道鹽州、夏州、會州并山南道共七十四折沖府,牽一發動全身,聖上預備如何?”
“兩儀閣内議定,暫緩處置。”
不出所料。
王若芙将那賬冊放下,輕聲道:“國朝苦無良将。如今栖池眼盲,章覽接管右骁衛,鳳陰離不得樓淩,臣的姐夫楊展宜又已監管左骁衛并金吾衛。對比之下,目前孫斐貪墨的這一點兒,倒的确算不得什麼。”
“但是聖上。”她直視蕭頌道,“也許這隻是冰山一角呢?”
空殼金身佛陀像裡藏的白銀,孫斐暴露了,那他沒暴露的呢?
“且聖上即位以來,遇官員貪墨是絕不會放過的。倘若這一次為孫斐開了先河,那往後呢?”王若芙坦然直言。
蕭頌目光平靜,并未因她的話感到不快,卻也不動搖。
“即日你将繼任天官,吏治一道,你盡可暢言,不必有所顧忌。”蕭頌看向她,“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王若芙垂眸,“其實,尚有一法。”
蕭頌似與她心有靈犀,微微眯起眼睛。
王若芙将那個名字擺上台面——
“安國長公主。”
蕭頌目光卻漸沉了。
曆練過威武二衛、如今接手左威衛的蕭令佩,是尚有餘力再統管一衛的。在國朝沒有足夠的良将之才前,由安國長公主作為過渡……
但蕭頌搖了搖頭,“她不合适。”
王若芙腦海裡頃刻轉過三萬種思慮,立刻又道:“那便請聖上立刻開武舉,于萬萬百姓中擇良将,補充軍中空缺。”
眼下,樓淩已經打到姑藏山,若是順利,未來五年間,烏丸将徹底臣服,被納入國朝疆土。
屆時人才會更加緊缺,若不加開恩科,隻怕來不及。
蕭頌隻忖了片刻,果決道:“待明日上朝議定,就交由天官與春官去做吧。”
王若芙眼神輕輕晃了一下。
如今,她将接任天官尚書。而林世鏡于崇武五年調任春官侍郎。
也就是這一樁前無古人的武舉,要交到她和他的手裡。
第二日一早,王若芙與林世鏡一同起來,床邊備了兩身一樣的绯色官袍。
林世鏡為她系好腰帶上的那枚鸾玉,随後又将麒麟玉系在自己身上。
王若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好像一張榻上下來的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輕輕笑道:“有點奇怪。”
“等你過兩天換了紫袍就不奇怪了。”林世鏡也笑,“天官大人,走吧,卑職服侍您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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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日起,擢升蘭台令史王若芙為天官尚書,提調一切吏治事宜,此诏為憑,曉谕四海。”
“傳,天官尚書,王若芙入殿觐見——”
崇武八年,白露清晨。
太極殿上,萬人回首。
王若芙持笏,步步踏上太極殿前三十三階。
前塵鋪開,在她足下。
昭陽殿、恒國公府、三徑風來。烏程、南廣、西平。南海關、長楊山……
最後凝于高懸頭上的金黃牌匾——
太極殿。
她行過數不清的路,最終來到了這世間萬人俯首的最高處。往事皆為幻夢,今朝但守己心。
她已是天官尚書,聞名天下的王若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