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大人初初上任,三把火率先燒向自己人。
先帝在位時,鑽營平衡權術之道,養得一幫子官宦甚是油滑。風氣傳到崇武年間,蕭頌大刀闊斧地整治了一遭,但到底積年沉疴,不少細處的事,還是得交給王若芙自己解決。
她便秉承上意,先參了郎中,又斥了比她還大二十多歲的侍郎,連珠炮似的将同僚得罪個遍。
一時之間,天官之内人人都繃緊了心弦,生怕哪日犯個差錯,又犯這鐵面無情的女大人忌諱。
終究無人敢向蕭頌叫苦。到底人人都知道,聖上如今與此女是一夥兒的。
崇武朝誓要将先帝留下的一切舊疾掃盡,而王若芙從九死一生中闖出來,不僅早早家破人亡,自己還是個女人,天生就是孤臣的命,由她做那柄掃清障礙的天子劍,再合适不過。
入夜,王若芙剛看完從前的案卷,正要從值房回三徑風來。卻見一小厮在她馬車前停下,笑呵呵道:“姑娘,我家大人今日在家中設宴,請您入府一叙。”
王若芙看也不看他,“不去。”
小厮忙攔住她:“我家大人還請了小林大人一道!姑娘!您還是去吧!”
王若芙兩步上了馬車,軟硬不吃,“他也不去。”
馬車揚長而去,王若芙閉了會兒眼睛,才想起來問:“他家大人是誰?”
侍者輕聲道:“地官尚書,許颍。”
王若芙嗤笑了一聲,果然是先帝留下來的老臣。
自從崇武五年齊再思從秋官調任地官後,頗受蕭頌重用。這位許尚書才能夠不上年輕人,便喜歡在“人脈”上動腦筋。
設宴來設宴去,明知道蕭頌忌諱這個,還仗着老臣資曆垂死掙紮。
王若芙瞧他就像瞧昨日黃花,真是懶得給一點兒好臉色。
林世鏡比她回得早,在門口迎她,替她解下披風,“聽說今日許尚書在你這兒碰了個硬釘子。”
“這就叫硬釘子?”王若芙略擡眉,“我還沒當他面罵他呢。”
林世鏡一笑,“蘭台大人以筆為劍,字字犀利。今日才說一句‘不去’,确實是給他面子了。”
進了屋裡,王若芙換上一身青色長裙,将書案上花瓶裡的木芙蓉換成秋海棠。
林世鏡點了燈寫公文。王若芙望着他,執筆很穩當,寫的字也依舊漂亮,一點兒都不淩亂,隻是速度比往日慢了些。
她心間一蕩,不知他盲眼寫字還能寫出從前七八分功力的背後,到底付出了多少辛酸血淚。
兩人各自處理完公務,躺到榻上歇下時,已快過子時。
接連忙了好些日子,總算明日休沐,王若芙也不急着睡覺,絮絮叨叨地纏着林世鏡說話。
“上個月姑母和若葦寫信回來,說在平江過得很好。姑母尋了個私塾教人念書,日子也算富足。”林世鏡輕撫着她長發,溫聲道,“若葦現在文章寫得很好,詞句内涵還有幾分像你。待明日我把她這幾年寄來的文章都拿給你看。”
王若芙臉頰貼着他肩膀,“嗯”了一聲,聲音很輕:“若薔呢?她這幾年在越王府過得如何?”
林世鏡頓了一下,“她現在名義上,是越王的姬妾。”
聽罷,王若芙微怔。
随後轉念一想,當時蕭領借着鐘情若薔的名義,才将她救了下來,如今給若薔安上一個“侍妾”的名頭,的确是最合适的。
王若芙想着,還是得找個機會去看看她。
軟榻紅帳,愛侶在旁,她四年沒過過這般舒坦日子。于是困意慢慢湧上來,閉着眼呢喃:“明日去瞧瞧舅父舅母……”
林世鏡在她眉心落下輕吻,“好,他們也盼着見你。”
一别數年,林景遠與裴法妙都見老了。
許是憂思過度,裴法妙的眼睛也逐漸看不清。原本說着要親手下廚,給王若芙做竹葉蒸糕吃,結果刀刃劃了手指,汩汩流出血來。
王若芙忙給她包紮。裴法妙慈愛地摸摸她頭發,語氣卻無奈:“舅母愈發不中用了。”
“哪兒的話?”王若芙侍奉她膝前,笑道,“舅母是阿芙的楷模才是。”
裴法妙也笑,點了點她眉心:“都是做天官的人了,還說小孩子話。”
王若芙依在她膝頭,先輕輕喚了聲“舅母”。聽到裴法妙回應後,又鄭重喚她——
“阿娘。”
裴法妙愣住,低頭看她,竟淚眼盈盈:“乖孩子……”
“阿娘知道,現在你比栖池更不容易。”裴法妙絮絮道,“阿芙,阿娘當真要謝謝你。不管……不管是在江北,還是現在。爹娘都已經很老了,過幾日景遠緻仕,家中上下就隻能靠着你和栖池。廟堂之上波谲雲詭,阿娘現在隻求你們倆好好陪着彼此,一路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林世鏡慢慢走過來——眼下,若在熟悉的地方,他已經不需要别人指引。
王若芙被他牽着起身,笑着應道:“嗯,阿娘,我們會的。”
回家後,林世鏡好奇問道:“你怎的忽然改口了?”
“因為之前嫁給你的時候不喜歡你。”王若芙湊近他,吻了一下他唇角,“但是現在很喜歡。”
林世鏡睫羽微顫,嘴角忍不住翹起,輕輕攬她入懷,“那下回見到姑母,或是祭拜湯娘子時,我也應當改個口?”
王若芙撲哧一笑,猜測着林景姿的反應,“大概母親會被吓一跳吧。十年都過來了,才像對正經真夫妻。”
她手指描過林世鏡俊俏的眉目,重疊紅帳落下,王若芙鼻尖又一次盈滿木芙蓉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