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九年的這場秋雨,密密織織下了小半個月。
千秋殿遊廊,一色的素衣内侍,人人噤若寒蟬,恨不得把頭埋到地底下。
煌煌殿宇與密布陰雲,壓得人愈發喘不過氣。
内侍監把腳步放得最輕,小心翼翼将茶盞放在帝王書案上。
而這一切極端壓抑的變化,國君恍若未聞。
蕭頌低頭看奏章,問秋官:
“人怎麼樣了?”
縱沒提名字,但誰都知道蕭頌問的是誰。
堂下,秋官尹尚書垂首道:
“燒得糊塗,整個人滾燙滾燙,人在夢中卻很警醒,但凡誰碰了一下,總是掙紮個沒夠,拳打腳踢的。昨夜倒是清醒了半刻,嘔出一口紫黑的血,喃喃說什麼‘殺我可以,我的文章不是假的’。”
蕭頌伸手剛碰到茶盞,指尖卻被燙得一縮。
内侍監眼疾手快地把茶盞撤下去。
“除了這些,再沒說過别的。”尹尚書語聲放緩,隐隐竟似感慨。
蕭頌斂了神色,“有人來探望過她嗎?”
“長公主來過一次,帶了太醫,給王……氏女開了退熱的藥方。齊再思昨夜聽聞王氏女醒了,也來了一趟。”
蕭頌問:“他二人可有說什麼?”
“不曾。”尹尚書道,“王氏女隻醒了不到半刻,再思趕到時,她已又昏過去了。”
蕭頌一時沉默。
尹尚書擡眼窺帝王神情,小心試探道:“聖上,王氏女……若是一直這樣病下去,她不招認,供狀不能寫,臣……臣實在不知如何為其定罪,還請聖上示下。”
蕭頌随意翻開一本奏疏,徐徐道:“不急。她會認的。”
尹尚書心間一凜。
高坐千秋殿的帝王輕飄飄說着,她會認罪的。
因為她的朋友、她的夫婿、她的妹妹,所有人都背叛了她。
所謂茕茕孑立之境,不過如是。
烏雲蔽日,千秋殿都顯得這樣陰冷。
蕭頌恍惚覺得,這是他經曆過的,最生冷蕭索的秋。
他擡手撐着太陽穴,按了按酸楚的眉心。眼前仿佛模糊——其實方才的奏疏,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湧入腦海的字句,隻有王若芙的那些“罪證”。
林世鏡将它們呈上案頭。
蕭頌問他,當真舍得嗎?
“道不同不相為謀。”林世鏡說,“何況政壇立場,從來都是你死我活。”
容不得一點私情作祟。
起初蕭頌懷疑過,林世鏡是不是還是站在王若芙那邊,那些所謂罪證不過是他二人聯合起來的一場戲。
直到他看見,林世鏡指控王若芙的文章都是假的,他說她在南廣毒窟的三十三個日夜,那些與死亡相伴的時刻,都是假的。
蕭頌方心神劇震。
他知道王若芙受不了這些。
林世鏡更知道。他知道怎麼才能不動鋒刃地殺死她。
他向帝王的投誠,是親手将摯愛的信仰與心血,摔得粉碎。
彼時蕭頌看罷,行至披香殿,對陸錦儀道:“早年你父征戰南海,似乎帶回了一株藥草,對治療盲症有奇效?”
陸錦儀正為璨兒裁新衣,聞言輕聲道:“是。如今那株藥草仍在披香殿内。當年父親說,此藥煎服,輔以針灸通血,可令盲者複明。”
她擡眼,猶豫道:“聖上是要給……林大人?”
蕭頌語氣平靜,“利劍蒙塵太久,再不出鞘,怕鏽了。”
國朝南北幾萬裡,是該出一個牽制蕭令佩與神光軍的人了。
暗青色的光影中,陸錦儀靜坐着,雲後微光瀉在她臉上,她眼眸低垂道:“臣妾,謹遵聖谕。”
雨霁那日,王若芙在廷尉法獄裡徐徐睜開了眼。她病了一個多月,幾乎脫一層皮,低頭看着手腕,瘦得像枯竹一樣,腕骨尖銳得幾乎要刺破皮肉。
人說進了廷尉法獄,不死也是半殘。
但沒有人對她動刑。
王若芙坦然坐在陰冷的角落,靠着布滿黴菌的牆面小憩。
隔壁傳來駭人的嚎叫聲,還有血滴下來的聲音、刀刃剮穿皮肉的聲音,估計是在受刑。
秋官尹尚書走進來,讓她在供狀上畫押。
她嗓子幹啞,懶懶擡起眼皮:“做夢。”
尹尚書看着她,目光複雜:“你又是何苦?聖上金口玉言,隻要你願意畫押,不會判你死刑。”
“你不如殺了我。”王若芙語聲薄涼,“我說了,污蔑我什麼都可以,不能說我的文章是假的。”
尹尚書看着她,無奈搖頭,“偏執太過……”
他一揮手,“來人。”
兩個精壯的獄卒走進來,左右鉗住王若芙雙臂。
王若芙激烈地掙紮起來,雙拳死死攥緊了,指甲卡進掌心剮出血肉,“你做夢!我死也不會畫押!尹卿岚,你若再逼我!我當場自盡于此,也絕不擔污名苟活!”
她十指指甲生生折斷,血肉模糊。兩個獄卒竟死活掰不開她的手。
血迹暈染供狀,一封狀紙隻得就此作廢。
尹尚書不曾想她如此烈性,怕她激憤之下當真自盡,隻得命獄卒放開。
那獄卒生生揪斷了王若芙一簇長發,沾着血。
曾經紫袍加身的一代傳奇女天官,如今一身空落落的囚衣,長發幹枯地打結,整個人枯瘦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