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逼視尹卿岚時,雙目灼灼烈火,竟仍令他萌生退意。
王若芙齒間已經溢出血來,“我說了,讓我畫押……你做夢!”
尹卿岚無奈,隻得去回禀蕭頌。
蕭頌卻仿佛意料之中,隻要了那縷沾血的頭發。
他記得從前王若芙長發烏濃如綢緞,而今掌心這一縷卻幹枯毛躁。人一旦存了死志,連頭發都沒了生氣。
蕭頌叫來親衛,将這縷頭發裝進錦盒裡,吩咐道:“送去燕然,送到安國手裡。”
秋末,齊策終于收到蕭令佩的回信。
安國長公主言簡意赅,“不變應萬變。”
公主已經得知僞造她手令的是蕭領,也得知王若芙身邊親近的人通通背叛了她。今朝已是四面楚歌之局,惟一尚算幸事的,就是神光軍暫時離不開蕭令佩。
至少公主不必被強行召回神都,再受掣肘。
前些日子公主在千秋殿的耳目傳話,說蕭頌送了一縷王若芙沾血的頭發去燕然。
一息之間,齊策想明白因果。
蕭頌突然對王若芙發難,其實意在蕭令佩。
他挾王若芙為質,逼公主退,或逼公主反。
但蕭令佩什麼也沒有做。她依然戍守燕然,依然威震邊關。
她不回神都,蕭頌動不得她。她沒有反心,蕭頌更師出無名。
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法。隻是要犧牲王若芙。
入夜,齊策疏通早年在秋官的人脈關系,再進了一趟廷尉法獄。
王若芙還是斷斷續續地咳嗽,十指指甲斷了,沒能及時醫治,留下幾道可怖的疤,隐有炎症。
齊策眼睛被刺了一下,心口酸楚得很。
她一見他,什麼都顧不上,隻來得及在他衣袖上寫:
告訴令佩——
一将功成萬骨枯。
不要在意她的生死,不要為她做任何、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如果這條血途上要犧牲無數的人,那就讓她王若芙來做第一個。
“再思,待我走了之後,你在神都的日子也未必好過。”王若芙氣若遊絲,“接下來……你什麼都别管,莫要讓自己成了下一個我,用來牽制令佩。”
齊策眼眶蓄淚,“可是……”
“我死得其所。”王若芙眼神決絕,道,“我……心甘情願。”
翌日,尹卿岚持蕭頌诏谕,放她出廷尉法獄。
王若芙被兩個獄卒拖着離開,走出這座陰冷森然的大牢,她才發現秋天已經過去了。
冬日晴光其實很微弱,隻是她眼睛久未見光,下意識覺得刺痛。
蕭頌收繳了遠山紫,判處她流放國朝東北邊境,迢迢遠遠,苦寒之地,允她在神都養傷三日。三日後清晨,戴枷啟程。
而在啟程當天,天将明時,王若芙戴上帷帽,徐行在一片幽暗中。
她行至大理寺,面前是登聞鼓。
轟然鼓聲如一記重錘,驚動了猶在夢中的神都皇城。
大理寺值夜的官吏匆忙披衣起身,“何人敲擊登聞鼓?”
然而他話音剛落,惺忪睡眼一睜開,就與幽微天色下霜白的人影對上視線。
那官吏踉跄向後一退,“你……你來做什麼!”
王若芙衣袂如霜雪,伶仃身影在晚秋的風裡不動不避,格外堅定決然。
她揚聲道:“我來鳴冤。”
大理寺卿聽見風聲,匆忙趕過來,氣得胡子倒豎:“聖裁已定,王氏女,你有何冤情可訴!”
“我為何不能訴冤?”王若芙的聲音傳進風中,引來被鼓聲驚醒的百姓,密密麻麻在旁圍觀。
她提高了聲音道:“聖裁已定,但我從未畫過押,從未認過罪!聖意是聖意,真相是真相!事到如今王若芙不求公道,但求天下還能聽我一言!”
她轉過身,面對所有人:
“我這七年,算計過人心,攪動過風雲,為了立場,演過戲說過假話。惟在蘭台,我的筆下,沒有一個字是假的!
“今日聖裁降罪,王若芙無力反抗。但我還想對朝上諸位,仍懷報國之志的諸位同僚說一句,今朝潦倒的是我,焉知明日在這裡擊鼓鳴冤的不是你們?”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無論她是要走了,還是要死了,她都要在所有人心裡埋下一顆種子。
蕭頌,不是值得忠心跟随的君主。
押送她的獄卒把她拽上囚車,她肩膀上戴着沉重的枷鎖。
囚車緩緩前行,她本該是被唾棄遊街示衆的貪官。
可臨街百姓看着她的目光,卻隐隐都是憐憫。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蘭台大人!一路保重!”
于是民聲沸騰,此刻王若芙不是天官,不是罪臣,她隻是蘭台。
蘭台,是她的心血,也是她的名字。
出城時,她一擡眼,正巧對上人群中一雙涼薄無情的桃花眼。
王若芙定定望着他,忽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鸾鳥形狀。
她擡手,将那塊玉佩猛地一擲!
粉身碎骨。
今後你我,猶如此玉,情碎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