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這場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林世鏡撐一頂油紙傘,在細雨如織的禁宮中徐行,他聞得前頭内侍監的一句感慨,垂首輕笑:
“會停的。”他仰頭,一絲細雨如針,刺進眼底,“快要下雪了。”
大雪掩藏蹤迹,一切污淖濁泥,被厚重的積雪一埋,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千秋殿,肅穆輝煌,林世鏡一路轉過遊廊,走進最深處的禦書房。
書案鋪開筆墨,一國之君正執筆作畫。
林世鏡瞟見一角銀槍與青色披風——那是樓淩。
大漠黃沙間,她策馬持槍,青披風飛揚,眉目淩厲,是古書裡最典範的将軍模樣。
最後一筆落下,蕭頌于右上題字,是為“靖甯大将軍像”。
“待年初祭禮時,由你将樓淩的畫像奉入神麟閣。”
林世鏡卻婉拒:“臣惶恐。”
“靖甯将軍像”無聲無息地躺在禦書案上,仿佛樓淩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看着神都、看着人間。
蕭頌緘默片刻,又道:“此事已定,到時樓淩悼詞也由你來念。”
“聖上……”
“林栖池。”蕭頌沉了語聲,“朝堂百官,朕為何獨獨選你,你難道不知?”
林世鏡垂首不言。
他當然知道。因為惟一有機會與樓淩、與蕭令佩抗衡聲望的人,隻有複明後的他。
号令左右骁衛的金印,号令神濟軍的虎符,如今都在那張禦書案上,樓淩的畫像旁。
蕭頌問他:“恢複得如何了?”
是在問眼睛,也是在問心志。
時隔這麼多年,林栖池,你還能提得起劍嗎?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鳳陰關,莽莽黃沙,刺入烏丸大将心口的那柄劍?
又是否記得,曾經岐山河道,十日将敵軍逼退關外的歃血軍令?
舊日掠影一一浮現,但最後,林世鏡不過是憶起神武門外,他提劍誅殺同僚時,冒出的那個稚氣的念頭。
他垂下眼簾,濃密羽睫掃下一片陰影。
“十年之前,臣對聖上許下一諾。”林世鏡平靜而堅決,“若四境任何一處有難,臣義不容辭。”
蕭頌審視着他,問道:“此約仍有效否?”
林世鏡颔首:“但凡臣還在朝。”
“好。”蕭頌當即道,“左右骁衛大将軍林世鏡,朕命你桓山祭禮後即刻啟程赴岐山河道,衛戍我國朝南疆邊關,若失一寸國土,朕惟你是問。”
晚霞從濃雲後逸出一點淺紅光暈,林世鏡執傘徐行過幽長宮道,依次路過繁祉門、兩儀門,即将要離開時,卻被一道輕緩的聲音叫住:
“大人留步!”
徐釋真衣衫簡素,匆匆而來,眉目間清淡的禅意被焦躁取代,她甚至來不及禮貌寒暄,直接便問道:“我有一問,請大人解答。”
她上前一步,語氣中有些不忿:“大人指控若芙的那些罪名,到底是真是假?”
林世鏡忽生出一股倦意,他直視徐釋真,後者正為王若芙憤憤不平。
“貴人明明知道,何必多追問呢?”
徐釋真得到答案,卸力般後退半步,神思恍惚地道:“她幫過我,所以我也想替她問一句,隻是問一句……”
問一句,為什麼?
是王若芙做錯了什麼嗎?
但沒有,連指控她的林世鏡都說了,她不過是懷璧其罪。
“貴人若無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林世鏡面無表情向她一揖。
馬車行過玄武大街,細雨如蛛網,街上吆喝叫賣的攤販都回家暫避風雨,熱鬧非凡的街巷,如今這樣寂靜。
“大人!您開開門吧!”
忽有一聲女子悲鳴,與細密的雨聲共振。
“大人!下官舒堇,懇請大人為王若芙一言!王大人是清白的!”
“卑職舒堇懇請大人一見!”
侍從去車外查探一圈後回來,禀報道:“林大人,外頭是蘭台令史舒堇,剛從嶺南回來,得知王氏女獲罪的消息後就在這兒一路跪一路求……”
林世鏡掀開簾子,雨絲飄進來,打涼他溫熱的手爐。
舒堇身上的朱紅色官袍都被打濕了,頭發淩亂地貼在臉上。額上一圈流血的傷痕,她不知疼痛似的,在緊閉的森嚴府門前一下一下重重叩頭。
此處官邸聚集,人人都聽得見舒堇一聲高似一聲的懇求,然而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一絲光也漏不出來。
侍從又道:“聽說前兩日有兩個從前恒府的女婢也在這兒求過,跪得人都暈過去了,也不見有人開門。”
恒府女婢……應是蘭苕與碧山。
府門開了一條縫,隻有一個家仆在裡頭,居高臨下道:“舒大人請回吧。王氏女有罪與否,聖上都已裁定,您哪怕在此處跪個十天十夜,那也是無法轉圜的。”
舒堇仰頭,雨絲澆在她堅毅的臉上:“清白即是清白,冤枉即是冤枉。舒堇身為國朝蘭台令史,從來都隻追尋真相!”
家仆聽得這話忙把門關上。
從院内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聖意即是真相。”
舒堇也不知吃了多少次閉門羹,偏倔強跪在那兒不肯走。
她聲嘶力竭過,磕破了頭、喊裂了嗓,哪怕從未得到一絲能證明王若芙清白的痕迹,也釘在此地不肯走,仿佛想活生生跪到死,一條性命去祭王若芙的清名。
舒堇在飄搖的風雨裡,跪得筆直而決絕。
她想,此身,本就是大人救的。
倘若不是蘭台王大人碰巧路過,她便要被無知的家人騙去配了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