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從快釘死的棺材裡生生将她拉了出來。
她同她說,但凡認字,但凡會寫字,在她那裡就有用處。
後來,舒堇的第一篇文章,即是西南山坳裡的女嬰塔。
她悲憤地望着這些輝煌的屋檐、森嚴的府門,心裡有團火熊熊地燒着。
神都,原來這樣荒誕。
雨下得更大了。
然而舒堇頭上,卻暫時雲銷雨霁。
她仰頭,紫袍的年輕男子神色波瀾不驚。
舒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避開了林世鏡為她撐的傘,冷聲道:“林大人善舉,下官愧不敢受。”
雨絲模糊視線,恍惚間,她隻覺得林世鏡的身影缥缈虛無,不似在人間。
他垂眸,低聲道:“舒大人今日在此跪過滿街官吏,将聖上置于何處?”
“聖上不仁,臣子如何盡忠?”舒堇毫不避諱。
“慎言。”林世鏡即刻打斷她,“舒大人,她也不想你為她丢了官位,更不想你失了蘭台。”
舒堇渙散的神思被“蘭台”二字死死攫住。
林世鏡繼續道:“朝野上下皆知,舒大人是她的人。她費盡心血将你調回神都執掌蘭台,本就腹背受敵,你如今頂撞聖意,難道不是更置她于險境?”
舒堇指尖微顫。
……她不得不承認,林世鏡說得沒錯。
若非蘭台重新回到舒堇手中,王若芙的死局也許來得沒那麼快。
可王若芙不知道舒堇回京會成為一道催命符嗎?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也許她對自己今日的禍事都早有準備。
隻是她仍這麼做了。
因為……
因為蘭台是她畢生的心血。
王若芙冒死,也要将蘭台推到它該去的地方。
“舒大人。”林世鏡語聲無比冷靜,“你是蘭台令史。”
舒堇心神猛然一震。
是啊,她是蘭台令史,她肩上尚有重擔。
風雨飄搖間,舒堇站了起來,跌跌撞撞走進朦胧雨幕裡,背影蕭索寂寥。
林世鏡目送着她,遙望她走得越來越穩。
執傘的手修長白皙,指骨隐隐泛了白。直到舒堇的身影凝成一痕墨點,林世鏡才轉了身,眼皮跳得厲害,眼睛幹燥刺痛。
侍從撐着傘迎上來,“大人,是不是到喝藥的時辰了?”
林世鏡估算天色,道:“你先回府煎藥吧,我還有事要忙。”
他冒雨獨行,從城南到城北,拐進一條幽靜的巷子,在一間破敗的木門前停駐。
開門的是個老人,兩指捏着一塊玉石,瞥了他一眼道:“你那玉碎成那樣,本來又是精雕,修補工序煩得很,過一月再來取吧。”
林世鏡睫毛顫了顫,道:“老師傅,我加些錢,您幫我早些做好可以嗎?”
老工匠把門一關,林世鏡忙伸手攔住,木門合上的力道不輕,直直砸上他手背,瞬間砸出一道青。
“老師傅,麻煩您了。”他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此物……于我很要緊。”
老工匠哼了一聲:“來我這兒修補的,十個有九個都這麼說!我說你們,人在眼前不珍惜,偏都對着個死物珍而重之,早幹嘛去了都?說了過一月就是過一月,你且等着吧!”
門“砰”一下關上。
徒餘林世鏡怔怔立在雨中。
年初,桓山祭禮過後,林世鏡換下紫袍,一身清緻如煙雨的素色,回林府吃了頓團圓飯。
林景遠雖已緻仕,朝上發生了什麼,卻也還瞞不過他。
裴法妙見他回來,神色微怔,也沒說什麼,隻讓人給林世鏡添了碗筷。
席上衆人皆是無話。沉默良久,林景遠才問:“馬上就要去南邊?”
“是。”林世鏡答,“神濟軍營。”
隻四字,林景遠便能分析出其中利害,他無聲感慨:“除去你,也再無人夠格了。”
語罷,沉默一陣,裴法妙無話,隻管動筷子。倒是林景遠又問:“阿薔是不是已經生了?”
林世鏡輕聲答:“七月早産。是個女孩,聖上賜名‘玦’。”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成環,夕夕都成玦。「注」
林景遠緘默後又開口:“你去見過她了嗎?”
林世鏡搖頭,“去了王府幾次,都說若薔閉門謝客。後來我去問過越王,他說……
“說若薔自生下來後,就沒看過孩子一眼。每日隻把自己鎖在樓裡,越王偶爾去看她,隻聽見她哭,什麼話也不肯說了。”
裴法妙聽罷将筷子一擱,道:“外頭眼見着要下雪,家裡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吧。明日你啟程,爹娘祝你一路平安。”
此夜,果然下了雪。
三徑風來安靜得隻有風雪聲。
林世鏡披上墨色絨氅,靜靜坐在遊廊,一盞風燈在頭頂,昏黃微光飄搖。
耳邊太靜了。
他忽意識到什麼,擡頭一看,檐下懸挂的銀鈴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