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一瞬之間,杜寒英臉上的神色變了好幾變,終停在了不解與不滿之間,他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李青棠,反問道:“哪家女使,嫁我,你去說和?”
李青棠這回瞧出了杜寒英的不悅或是什麼情緒,但沒從這些字眼裡聽出究竟不悅在什麼地方,她解釋說:“結果是一樣的,總歸不做妻,隻是妾,我問過的,像你這樣的人家納妾也得有些身份,這女使出自宮中……我說錯話了?”
杜寒英靠着太師椅扶手,默不作聲地瞧她,飯也不吃,倆人隻一味對視,瞧到四顆眼珠子都要對到一塊兒去,杜寒英才坐正身子微微前傾,語重心長且語氣溫和極富耐心地問李青棠:“在花山,昏姻一事是什麼說法?”
“花山?我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師和師哥從不與我說這些,卿師姐也不曾嫁人,我身邊成家的少之又少,即使已經成家的也不會與我說,出花山之前我沒想過這檔子事,更不要說什麼說法了。”
杜寒英引着說:“那你覺得在我這裡此事應當是什麼說法?”
“在你這裡,”李青棠稍稍作想,“你是世家公子,還是獨子,祖祖輩輩、族中親朋都是規規矩矩這樣過來,令尊位列輔天閣,令堂亦是女中翹楚,而你自己年紀輕輕便是殿前都指揮使,之于成家立業,你顯然已立業,隻剩成家,你我之間的事我都懂,無需再說來說去,但你我終究還是不同,我如今孑然一身,百年之後甚至是草席一張混在亂葬崗都有可能,可你總歸要将杜氏門楣傳下去,故而……”
“故而不在妻在妾也可,總要全了我成家立業之任,是嗎?”
“他們都這麼說,我是悟不透的……”
“也懶得參悟,對吧?”
李青棠像是被戳中了什麼心思,頗有些心虛:“我瑣事太多,宮裡朝裡亂成一團,實在無瑕顧及這些……”
杜寒英無奈極了,他又不能發作什麼,隻得歎息:“你無瑕顧及那就由我來與你說個明白,你我的婚事糾糾纏纏已有兩月,期間縱然公事纏身、不得分心,皇上也不曾收回去,你說你明白,可前前後後說了這麼多回,你還是不明白。皇上賜婚不是為了讓杜家繁衍子嗣以待來日,而是為了你我一體從而牽制他人,”他的目光從李青棠身上落到桌上,再收回來左瞧右看,定不在一處,像是有些不大自在地,“起初以為是沖着杜家來的,後來才知道一刀一劍盡數落在你身上,你是一日比一日清醒,偏我陷進去溺的幹幹淨淨。還不曾大婚,你就又是給我塞妾室,又是說什麼百年之後的,知道的你深明大義,不知道的你我有天大的仇恨。”
“我也說了,”李青棠往杜寒英那廂湊了湊,急着擇明白自己的意思,“我說你我還未大婚,就要安排妾室,這時什麼道理,故而我推了嘛,再說了,聽她們的話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還是為了公主好,即便不是我,我就不信旁的公主願意這樣……欸,你說李青蘭和周淮安他們……我又說錯話了?你我無仇無恨……呃……我……你陷進去了?我要撈出來?”
杜寒英閉眼搖頭憋悶的氣從鼻孔出來,周淮安和李青蘭有沒有他不曉得,這件事既然李青棠已經推辭掉了,他也不會反駁,自始至終他二人說的就不是一回事,不過他看明白了一件事:“你從未心悅過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師哥在内,不要反駁我,也不要說你我不熟絡隻是利益關系,你啊一是不谙此事,二是不想多想此事。”
李青棠:“……”
杜寒英目光柔和,語氣笃定:“自然,這其中還有你經曆這些事後無歸處無前路,你心中不穩,便隻想護着自己,更不欲擾了别人,你還是不能全然信我,或者說,你是信我的,但你的心不信我,我對你而言至今仍是個外人。可是青棠啊,你不要急,我知你諸事纏身不得痛快,也知你急于參透一切,得一個暢快與自在,可這些急不得,也不用急,慢慢的,穩穩的,自有旁的人着急,還記得嗎,我與你說過的,要有屬于你的天時地利人和,你要相信隻要你心中穩得住,自會有天地偏向你,而你自成人和。況且還有我在,我在呢,就像今日之事,你不與我說,回頭有人問起,我也會說此事全憑你做主,我們從一開始就定下的,凡事以你為先,謀得大局而定。”
李青棠低下頭,杜寒英說了許多話,其中有一句說在她心中他始終是個外人,不可否認是對的,尤其是紅尾和許司一之後,她愈發的警惕,莫說杜寒英,就是杜熙跟着她來來往往,她也不是全然信得過,有些事能說出來讓杜熙去做,有些事她還是會在心中暗暗思量,如今她是真的以己搏身,蒼天可鑒,漸漸明白在花都如何生存之後,她學會了清江館三人的本事——臉上多一層皮,口中唱幾句戲,原是世人多谄,逢迎二字使來易。
沒有和任何人說明,不知不覺間她已然學會了,與在故雲閣時裝病不同,更棋高一着而已。
“杜寒英,”李青棠叫他的名字,“可我總是希望有塵埃落定的那天,而那一天你我皆能全身而退,我往山河君居高位,才是兩廂歡喜,各得其宜。我以為我孑然一身,至時腳踏千裡路,無有挂礙,你卻不然。從前我做事不多思量,日日歡暢,過一日是一日,今朝我不似從前暢意,恨太多,不忿太多,心不靜事難成的道理我懂,我顧不得自己,又想替你思量,到那時候一别兩寬,便是提起也不要生了怨念。”
“我知道……”
“我知你知,可我好像又不知你知,”李青棠有些發顫地長舒一口氣,說,“杜寒英,我聽你說起過‘情’字,然我從來不知情為何物,老師說這世上最無用又最可怕的便是‘情’,不要動情,不論是誰,歡愉時歡愉,憤恨時憤恨,就像紅尾和許司一在我身邊幾年,一朝生了嫌隙,便是永遠的嫌隙。”
“可你從前應當不是這樣的,你會救人,會為了誰不顧一切。”
“那是因為沒有背叛沒有嫌隙,我以為這樣是對的,在故雲閣的時候我都是這樣以為,直到不管對你如何,不管我需不需要,你總能出現在我面前,而且是坦誠的,我知道不是我錯了就是……我不适合在這裡生活。我生來是沒有當公主的命數的,偏偏又得了這公主之位,我想活着,但好像這座城池是會殺人的。”
“那你可不可以試着信一次我的坦誠?隻一次。”
杜寒英的目光灼的人發燙,他是從小生活在這裡的人,他與這座城一樣,也是會“殺”人的。
“呼~”李青棠捏捏手指,道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