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老去了沒多久,兩寨的寨主就到了。
當先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他身着紅色青邊的短褂,須發皆白,面目慈善,膚色潤白如玉,他一進屋就坐了下來,皺着眉抽旱煙,看起來十分煩惱。
跟在他後面走進來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身銀飾,可她本人更勝這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銀飾。
這是一個美人,毫無疑問。她的長發黑亮、肌膚細膩,貝齒紅唇,眼含秋波,還有細長柔軟的腰肢,随着行走優美地扭動着,銀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當她走進來,好像屋子裡的花都瞬間盛放。
她笑着說:“木伊卡,你發什麼愁?”
任何人都該在這種款款的柔語中散去憂愁,老者的眉卻蹙得更深了,他沒有理會對方,而是轉向妮耶寨主道:“我那兒出了點事,古丈園的白小子獨自逃到了青林寨,他被一夥來曆不明的殺手追殺,身邊人都沒了,自己也受了重傷,現在昏迷不醒。”
妮耶還沒說話,黑衣女子便道:“好巧的事,這不早不晚的,偏偏在萬仙大會要召開前,哈。”
木伊卡寨主不耐煩地揮手道:“金玉蠻,你不要在這裡說一些我們都知道的事。”
金玉蠻在他對面坐下,回道:“那你說說,咱們不知道的事。”
木伊卡寨主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我要是清楚,也不會這麼發愁了。那些追殺白小子的殺手是誰,我不知道,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怎麼敢把他送回去,萬一路上被截殺,我不僅要得罪古丈園和那些漢人,還要得罪他背後的總督,給他們一個問罪的把柄。”
“可把他留下,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對方的意圖?那些好手都死了,隻有他留一口氣逃過來,是他運氣好,還是對方有意為之?”
“策劃這件事的人又是那一邊的?是白家的仇人,青林寨的仇人,還是苗疆的仇人,亦或者都不是,是打了别的注意的人。”
木伊卡敲了敲煙鬥,落下幾縷煙灰:“這一樁樁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金玉蠻笑嗔了一聲:“噫——要我說,你沒有那麼多顧慮,你隻是在擔心白簡那小子出事,得罪了漢人的高官,阻礙你們之間的生意往來。”
木伊卡冷嗤道:“是,我當然要擔心。那些漢人給咱們帶來外面的衣食用品、藥理武功,咱們的姑娘小夥子也願意跟着他們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我不像你,我做了四十多年的寨主,早将青林寨的每一個老人都當做自己的手足,每一個孩子都看做自己的兒孫,我希望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隻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
金玉蠻卻道:“隻怕你想向人家求太平,人家不願意教你太平,否則哪裡來的兩苗分界?他們給你的東西難道是白給的?不也是用山裡的東西換,用祖先留下的技藝換?你心裡是有數,等你這個老頭兒埋進土裡,以後的人是姓苗還是姓漢,可難說了。”
木伊卡也不生氣,沉聲道:“那你想如何呢?你守在山裡,看不到外面的世事變遷,以為固守一方就能萬事無憂嗎?你不走出這一步,就是别人來走這一步,你以為自己保住了,可你保住的東西遲早會變成無用的枯草,就像蟲兒守在巢穴中,自覺毒能防衛所有外敵,可當别人找出解藥來,蟲兒就成了别人的食物。”
金玉蠻道:“可它要是不守住巢穴,現在就會變成食物,畢竟會把它當做食物的,永遠不會真成為它的朋友。”
眼見得兩人又要争辯下去,妮耶開口了:“好了,你們又扯遠了。”
她一說話,兩位寨主都不出聲了,隻看着妮耶寨主,等她做個決定。
妮耶道:“留下白簡,讓人給他看病治傷,也看好他。眼下萬仙大會在即,我知道各家的心思不一,你們有時候也做不得主,何必再在沒有結論的事情上争吵,沒得教客人笑話。”
孫七連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兩位寨主都是為族人着想,隻是有些看法不同罷了,沒什麼可以笑話的,也輪不到咱們這些外人評說。”
梅大先生依舊緊閉着嘴,顯然是打定主意保持“安靜”了,顧绛也隻是行了一禮,念了聲佛。
兩位寨主不是蠢人,沒有将矛盾擺到外人面前的必要,既然擺出來,要麼這矛盾已經人人皆知,無可調和;要麼是雖然存在,但并不緻命,此刻拿出來說,隻是一唱一和,做個表态。
若是前者,已成定局的事無需再加碼,隻要分立場;若是後者,外人要是當了真,往裡頭摻和,就隻有被坑進去。
顧绛對這些事情的門道十分清楚,有時候大勢容不得衡量得失,分割立場也不代表真的分裂,隻是眼下的情形需要他們各站一邊而已。
倒是那位白老闆,居然被刺客追殺、身受重傷了,這一招,在眼下這盤棋局裡,頗有意思。
他的目光掃過屋子裡各懷心思的衆人,甚至是他身邊的孫七,都未必真的像表現出來的這樣——隻想安安穩穩度過這一遭。
恐怕隻有顧绛這個半路插手進來的人,和真正不通俗務的梅大先生,才是局外人。
這麼一想,本該作為苗疆首領、控制事态發展的妮耶寨主,居然請了梅大先生這麼一個客人,表現出的态度,也十分有有趣。
木伊卡和金玉蠻像是現在才看到他們三人一樣,都轉過來叙話。
金玉蠻歎氣道:“怎麼是你來了?你師父呢?他當年欠我婆婆一隻龍蠱,我還以為這次他能從懸鼓高台上尋到一隻好的蠱種,想向他讨呢。”
孫七不好意思道:“是我沒見過萬仙大會,向師父讨來的機會。”
金玉蠻笑道:“是嘛?我還以為,他是想着萬仙大會,我婆婆一定會回來,他不敢見我婆婆,才把你差使來了呢。”
孫七苦笑着又掏出他的手帕來擦了擦汗:“沒有的事,雅烏婆婆是師父的摯交好友,他怎麼會不想見到婆婆呢?”
金玉蠻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另一邊,木伊卡看着顧绛,滿眼驚奇:“十幾年前我在北關見到他時,他還是那麼孤僻的性格,怎麼這些年還收了徒弟?”
顧绛愣了愣,才小聲道:“廣德師傅倒是沒提起過,我隻知道,他是在二十年前,在北方冰原認識了您,這次您送三聖鈴來,他也很意外。”
木伊卡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豪爽地笑道:“這時光過得真快,我還以為隻有十幾年呢,沒想到都二十年了,廣德和尚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