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路程馬車行駛得格外平穩,車廂内連車輪滾動,輾過土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隻聽一聲妥協似的歎氣,李憑欄擡起根手指,碰倒了手邊的茶杯。
茶水傾出,洇在宣紙上,墨迹瞬間渲染開,成了一幅看不清的廢圖。
他語氣平淡:“這不是你該想的,你隻需要帶着吳雙,平安回京。”
祝常青垂首稱是,一顆心卻還七上八下地吊着,默了半晌,她突兀地開口:“世子可知,當日陛下令我招安吳雙,我為何要了三法司的人?”
這話祝常青原本并不打算說。
等他們到了蜀平,見過百姓生活之狀,面前這位刑部堂官自會有分辨。
可惜她不慎出了這樣的岔子,不得不想辦法分散些李憑欄的注意。
“地方起義,無非是不滿謀生之苦,父母官責無旁貸,即便你不提,陛下也會派三法司來提人查辦。”
謀生之苦。
祝常青想,是了,就是這輕飄飄的四個字。
她道:“五年前我南下,路遇蜀平,餓殍遍野,家母病入膏肓,在途中郁郁而終,是吳雙幫我安葬。”
“而我之所以會遇見他,是因為他的幼妹剛剛被餓死。蜀平地處中原,旱情連連,隻怕這些年的情況不曾好過半分。”
杜宸安聽得生疑,搖了搖頭,搭腔道:“蜀平的賬雖然不歸我管,但每年發下去的赈災銀不會短缺,戶部蜀平郎中也從未提及過此事。”
祝常青不再說話。
朝廷官員如何層層勾結,貪污腐敗,中飽私囊,這不是她能夠議論的,于是機靈地尋了個合适的時機,告辭回自己的馬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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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抵達軍隊駐紮處是在兩日後的黃昏。
作為軍隊首領的衛鎮撫親自前來迎接,劉廣石老遠就瞧見馬車前的李憑欄,跟見了菩薩似的,兩眼放光地沖上來。
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要跟這位開朝以來最年輕的三品大臣,當今陛下唯一的親侄子,好好倒一番苦水了。
然而李憑欄根本不等他開口,虛撣了兩下寬袖,漫不經心地免了他的禮,笑道:“劉将軍,你領命鎮壓起義半月有餘,雖未見半點成效,但陛下諒你勞苦,不予降罪,你不必慌張。”
劉廣石一籮筐的話到嘴邊硬生生全了咽下去。
他原是想邀功,哪料李憑欄一開口就是降罪,吓得他頓時像隻鹌鹑,什麼旁的話都不敢說了,連連謝恩,然後麻溜地帶着三人去了兩軍交界處。
中間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兩邊各有一排士兵駐守,起義軍見對面突然來了人,握緊手中的大刀,警覺起來。
祝常青站在左右護法中間,一點一點向安全界限逼近。
“對面的什麼人?給老子站住!還想開打?!”起義軍中的一個暴脾氣揮起刀指向祝常青,神色憤怒,破口大罵。
此話一出,兩軍刹時劍拔弩張,都不甘示弱地亮出兵器。
刀劍的冷光險些晃了祝常青的眼睛。
李憑欄卻在這僵持的氛圍中輕笑一聲,握着她的上臂,将她推出去小半步,語氣輕蔑而諷刺:“打着祝氏的名号想要造反,怎麼,連祝家後人都認不得?”
起義軍們聞言都是一怔,看向面前這個氣質非凡的小娘子。
祝常青抓住機會,高聲道:“你們去通報吳雙一聲,就說他的義妹找他來了。”
士兵們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皆不敢輕舉妄動。
反倒是方才的那個暴脾氣又最先反應過來,一轉身,撒丫子就跑遠了,邊跑還邊大聲嚷嚷:“老大!老大!你妹子找你來了!!”
不過片刻。
對面的軍營裡就沖出來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的男子。
他奔來的速度太快,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直接沖過了安全線,像頭狗熊似的将祝常青抱在懷裡。
祝常青眼前一黑,隻聽見頭頂傳來渾厚的粗嗓:“妹子!你咋來這兒哩!”
是吳雙,沒跑了。
比五年前還要結實。
祝常青艱難地将人推開,生怕朝廷兵一個沖動就把他給斬殺了。
事态緊急,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裙,沒工夫講久别重逢的話,當着衆人的面,溫聲道:“義兄,我這次來,是想替朝廷招安你的。”
吳雙腦子轉不過來,兩眼直愣愣的。
他尚且還沒從自己五年未見的義妹突然出現在了面前,并且怎麼越長越水靈了的驚歎中回過神來。
乍聽招安兩字,下意識地回道:“你說啥?”
祝常青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根本不給他多餘的時間思考,緊接着道:“我知此事突然,你一時間很難接受,但我會與你細細言說,先去你軍中可好?”
吳雙不明所以,但還是贊同地點頭:“好啊好啊。”
她面上總算露出了這兩天的第一道喜色,方要與杜宸安和李憑欄福身告辭,手臂就又被握住,禮行到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
李憑欄居高臨下地盯着她,唇一張一合:“本官同你一道。”
他說完将手掌松開,祝常青才得以站直身。
她心裡大喊着萬萬不行,但又不能說出口,隻好扭頭去看吳雙,輕微皺眉,悄然使了個眼色。
吳雙機靈得很是時候,立馬明白了義妹的意思,擺出起義領袖的架子,怒目圓睜:“我隻信我義妹,其餘人想進我軍中,要麼打進來,否則,免談!”
劉廣石見不得他的嚣張樣,在一旁聽得火氣大漲,暗罵聲娘,拔了劍想要砍過去,卻被杜宸安一個眼神攔下了。
祝常青心中安定,對李憑欄露出無辜的神情:
“李大人可是不信我?然罪女既有皇命在身,自當萬死不辭,您且寬心。”
李憑欄不悅地眯眼,對她又了新的認識。
此女不僅巧言令色,恐怕見風使舵、惺惺作态也是一把好手。
“半個時辰。”他冷冷道,“本官隻給你半個時辰,若半個時辰後你還沒出現在我面前。”
“那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