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每隔三日,燕景璇都會駕車過府,而莊映秋也會跟着公主府的車駕一并前來。至深秋時節,元嘉已能舞出莊映秋劍舞中的幾絲神韻,又因習過劍的緣故,行雲流水間更多三分銳氣。
這期間,上京城内倒一片平靜。許是今年秋熱過甚的緣故,便連設宴邀朋的也少了許多,茶餘飯後的閑談也始終集中在廣平侯府的兩位娘子身上,尤其是趙舒和。
趙舒和月前已晉了正四品美人,雖非主位,卻已然得了旨意,搬到正殿去住了。
升遷之快,令人側目。
便連季母也聞得此事,元嘉領着季元淳回季家時,還特意問起趙家娘子在宮内的近況,知道趙舒和諸事尚算順遂後,便也沒再多言。
這也不過閑語瑣事,并不被元嘉過多在意。
倒是柳安沅,近來實在反常。不說元嘉,便連穆瑤筝也許久未約到人一同玩樂了,好在平日裡還有書信往來,倒不算失了聯系。
可,實在是叫人好奇。
柳安沅最是喜好熱鬧的,往常待在家中超過半日,便要央着靖安郡主放她出門的。這段日子倒好,不止變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聽季母說,還開始向她請教起侍弄花草的事情了。
樁樁件件,都與柳安沅一貫的脾性截然相反。
元嘉正思忖着,突然想起季母提起柳安沅時的忍笑模樣,又見她書信裡通篇的躲閃言辭,腦中靈光驟現,下意識呀了一聲。
莫不是……
若真是她想的那樣,還真是要有大好事了。元嘉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燕景祁回程而有些低落的心緒此刻也略微高漲了些。
是的,燕景祁已在回程的路上了。
可諷刺的是,她并不是從男人那裡知道這個消息的。告訴元嘉的,是歐陽沁寄來的信,是燕景璇不經意間在她面前說出的話,更是某日進宮請安時婁皇後直白的點明。
好在到最後,燕景祁還是向太子府送了信回來。哪怕收到信時,距元嘉知道消息後已過去了五日,距燕景祁出發也已過去了近十日。而那封宣告着燕景祁歸期的信,也不過被元嘉草草掃視了兩眼,之後就靜置在了書案上,不再管過。
“……女君。”
逢春小心推開屋門,上前幾步替元嘉換上新沏的茶。早前端進來的那一盞已不見氤氲熱氣,可杯中的分量卻絲毫未減,顯然直到那茶涼透,也不曾有人飲過一口。
元嘉卻恍若未聞,仍保持着逢春進門時的姿勢——歪坐在書案後頭,手裡拈了張染了墨漬的宣紙,皺着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逢春下意識放輕了腳步,收斂了動作正欲離開,卻被元嘉出聲喚住——
“你留下,替我研墨。”
逢春诶了一聲,又繞到書案的另一側,拿起墨塊開始研磨。筆洗裡的水是渾濁的,硯台裡也還有幹涸的墨迹,分明就是已經研磨過的樣子,隻是放置的時間過長,又凝在了一起。
再看鋪陳于桌面的宣紙,有些被胡亂揉成一團扔在角落,有些随意落了兩字又被更大的墨團糊住,有些甚至連字都沒有,隻是被墨點不小心暈出來幾縷輪廓,便被扔棄在桌腳。
元嘉手裡拿着的,已是留痕最多的一張了。
又過了一刻鐘的工夫,連逢春都覺得手開始酸痛時,元嘉才終于動了——從筆架上随意抓了支狼毫,另鋪了張宣紙,重又落起字來。可也不過寫滿半張紙,便又放棄般揉作一團,将其擲在桌腳,嘴裡也開始歎起氣來。
“女君,”逢春大着膽子問道,“您可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元嘉擡手揉着眉心,輕聲道:“我在想,該怎麼給皇後殿下寫奏書。”
“奏書?”
逢春一時不解,她并未聽說太子府近來有什麼大事發生,甚至需要向皇後奏陳。
“太子就快回來了,”元嘉擡眼,“吳奉儀随侍太子,自然也就一道回來了。”
“……是?”
逢春仍是困惑。
“此行數月,去的又是北地苦寒之處,服侍太子起居的人隻有吳奉儀一個,便無功勞也是有苦勞的,”元嘉擱下筆,“我想着,去向皇後殿下請旨,晉一晉吳奉儀的位分。”
“奉儀此行辛苦,封賞亦無可厚非,想來皇後殿下也是允準的。”
逢春笑道,不解于元嘉為何會在此事上顯露猶豫。
“若是封賞吳奉儀,那……徐奉儀呢?”
逢春一下子沒了聲響。
元嘉垂下眼簾,又盯着握在手裡的毫筆發愣。無子無寵的吳小童若得了晉封,那曾經為良娣、又為太子誕下一女的徐麗華呢?
她可以不在乎徐麗華的感受,卻不能不顧及宜恕的臉面,也還得為前者的來日早作打算才行。
自然,徐麗華談不上無辜二字,徐家如日中天之時,她是上京城裡最矜貴的女郎,享了家族帶來的無邊權勢與富貴。若非徐家傾覆,她此生是可以料見的富貴無極。但,徐家的惡果,徐麗華已經飽嘗了,便不該再讓宜恕受此牽累了。
可是……
元嘉又是一聲歎息,終似放棄般擱下了筆。
今日,看來是寫不出來了。
“不若請皇後殿下——”
逢春見元嘉實在為難,一瞬間想到了婁皇後,卻又在前者擡眼的那一刹戛然而止。
“這是東宮内事,如何好讓皇後決斷,”元嘉無奈一搖頭,“難道還要說我這個太子妃無能不成?”
“……是奴婢想的淺了。”
逢春面露赧然。
“與你何幹,不過是我自己總不敢放松罷了。行了,找人進來收拾吧,我且再想想。”
元嘉抻了抻身子,起身離開書案,臨窗而立,望着院子裡的梧桐樹暫作舒松。
逢春應了一聲,捧回托盤便往屋外喚人,不多時就領着拂冬進門将屋内歸置妥當。至于被元嘉寫廢了的紙,則被拂冬小心鋪平後收撿在了木匣子裡。逢春則摸了張箋紙,正欲在其中落上年号日月。
“不用留了,都燒掉吧。”
元嘉雖還看着窗外,卻仍對屋内的動靜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若不發話,這些廢了的紙便隻能留着。
這是宮裡的規矩。
兩人垂目應下。逢春将香爐的蓋子打開,用手輕輕扇動了兩下,見火光隐現,這才讓拂冬把匣子抱過來。前者打開匣子,将裡頭的廢紙重新取出,一張一張地往香爐裡放,直到看着它被陡然升高的火焰吞噬。
當着元嘉的面,燒去留有她字迹的紙張,這也是宮裡的規矩。
元嘉回頭,看着爐中的火焰一點點蹿起,再一點點失了光亮,心中的郁氣也似這火焰般忽高忽低,最終化作一聲喟歎。
這樣提筆猶豫的日子又持續了好幾日,直到劉婵上門給元嘉送還香包。
“後宮事皇後殿下作主,東宮事太子妃依制決斷,這本就是理所應當的,元娘怎麼就把自己給困住了?”
劉婵搖頭輕笑,望着元嘉無奈道。
“可徐奉儀她……”
元嘉還是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