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徐奉儀的處置,早在徐家被問罪之時便已經有了結果,不是嗎?”劉婵溫聲道,“如今她隻是太子嫔禦,太子妃對她封賞也好,懲戒也罷,隻關乎其自身對錯,又能與什麼再有牽扯呢?”
元嘉豁然開朗,眉心的折痕也總算舒展開來。是她想的左了,一開始就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裡,好在有劉婵這個旁觀者的點醒,否則也不知道還要被困在其中多少日。
“素娥,”元嘉搭過劉婵的手,語帶感激,“多虧了你,不然我、我……”
劉婵笑着擡手,作勢捂住元嘉還想說話的嘴,“您和太子都是厚道人呢。”
“……為何?”
不解的人換作了元嘉。
“我朝律法,出嫁女不受母家之罪牽連。可當年徐氏一族下獄時,仍有不少人家将已出嫁的徐氏女休棄後送入了掖庭,隻為與徐家割席,以表已身清白。而太子,由始至終隻做了降徐奉儀位分這一件事情,當時許多朝臣還對此頗有微詞,如今卻也無人提起了。”
劉婵指尖無意識地勾住香包上束口的繩結,顯然不像說話聲那樣平靜。
“至于吳奉儀,宮裡侍奉過貴人、受過雨露恩澤的宮女,餘生便不能再出宮了,若是沒有名分,過得便連尋常宮女也不如。太子念舊,所以出宮建府時一并給了吳奉儀名分帶出宮去,可再往前分到端王寝殿的,就沒有這般好的福氣了,如今隻怕都被抛諸在北宮了。”
“……北宮?”元嘉喃喃道,“我一直以為,那地方隻有犯了錯或是失寵的嫔妃才會去的。”
“若非聽吳奉儀提過,我也是這樣以為的,”劉婵垂下眼睑,“太子給了她名分,您如今也願意再拔她一拔,吳奉儀來日,想來也可過得不錯。”
“我隻是想着她此行不易,該有封賞才是,并不是……”
元嘉突然生出幾分慚愧。
扪心自問,她并沒有那樣好的慈悲心腸,在這樣的地方,能保全自己、不至于随波逐流便已經很難了,她實在分不出精力去周全身邊的每一個人。至于吳小童,她當然覺得可憐,心中亦有不少的憐憫,可對她的封賞,更多的卻還是因為太子妃的責任,和想要修立自己名聲的那點隐秘心思。
“這已是很好了。”
劉婵柔聲道。
元嘉怔怔地看着劉婵,突然露了抹笑,“我似乎明白阿柔為何這樣依賴素娥你了。”
劉婵罕見的愣了一下。
“素娥是個很好的姊姊呢,”元嘉彎着一雙笑眼,“可惜我沒有阿姊,若是有,也希望是個如素娥一般的姊姊,叫我聽着她的聲音便能心安。”
“您呀!”
劉婵側過腦袋,一時沒忍住笑意。
……
有了劉婵的開解,元嘉心中再無疑窦,第二日便拟好了奏書,又趁着進宮請安的機會,一并向婁皇後提了此事。
如劉婵所說,婁皇後并未對元嘉的話提出質疑,反倒頗為贊賞。
“吳氏随侍太子有功,”婁皇後頓了一下,“徐氏……為皇室誕育後嗣亦有功,是該封賞,太子妃有心了。”
說罷,将奏書遞給蘭佩,吩咐道:“傳旨,晉吳氏、徐氏為太子昭訓,着人去辦吧。”
蘭佩躬身答應,旋即往殿外走去,元嘉亦起身拜謝。
“坐吧,”婁皇後溫言道,“難為你記得她們,倒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元嘉忙道不敢。
婁皇後不置可否,隻笑着将視線收回,端起茶盞啜飲一口,狀似無意道:“太子再有幾日便可抵京了。”
“是,”元嘉神色不改,“自收到太子回程的消息,兒臣便着人每日往澹懷堂掃洗,就等着太子回來了呢。”
婁皇後颔首,“太子這趟差事辦得不錯,陛下已決定在麟德殿為他設宴接風,當日隻怕會留宿皇宮。你到時提前一日進宮,住回少陽宮去,第二日再與太子一道回去,免得在太子府空等。”
“是。”
元嘉斂目應下。
這話看似在為她着想,實則全然不見商量的語氣,所以回答便也顯而易見了。
“劉良娣教養子女亦是辛勞,太子妃也一并多照顧着些吧。”
婁皇後掃視着在場諸人的反應,見元嘉再次應下,方才道:“行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便都下去吧。”
“……是。”
出了清甯宮,倪娉柔始終平靜的臉上總算出現一絲裂縫,眉眼間隐約可見不愉之色。
元嘉正想着該如何解釋,卻被劉婵握住手腕輕搖了兩下。
“今日所求為何,倪妹妹心裡都是清楚的,你莫要擔心。”
劉婵湊近在元嘉耳邊,悄聲道。
元嘉又一次望去──果如劉婵所說,倪娉柔的臉色雖還有些難看,可終究知道自己身處何地,長長幾次籲氣後,人也平複了不少。再等到三人上辇,便徹底恢複了往日的淡然,嘴角也不再緊繃,隻是神色恹恹,全無開口說話的興緻。
這份沉默一直持續到車駕駛回太子府,幾人步行回居所的路上。
“我并非生你的氣,隻是不高興她罷了!”
終于,倪娉柔出聲了。
元嘉又望了劉婵一眼,見她朝自己一笑,又輕輕搖了搖頭,便也不吱聲,隻默默聽着倪娉柔忍了一路的不滿。
“宜恕有她這麼個母親,可惜了!”倪娉柔咬着牙道,“若是我、我……”
之後便沒有下文了,可在場的都是耳聰目明之人,又哪會聽不出倪娉柔的言下之意。
元嘉移開視線,又不露聲色地與劉婵對視一眼,皆看見了彼此眼底的驚詫。
果然,是因為那日聽到婁皇後說起四公主的事後,起了心思了。而這,隻怕也是婁皇後想看到的——既然無法抛舍皇室血脈,那就、索性換一個母親好了。
“你不生我氣就好,”元嘉隻裝作沒聽到這句話,兀自道,“今日便不留你們了,宣旨的人怕是午後就要來,吳奉儀雖不在,徐奉儀卻還是要出來聽旨的,我得讓人知會一聲才行。”
已然行至岔路口,元嘉遂停下腳步,朝二人道。
劉婵笑着點了點頭,拉過還在因失言暗惱的倪娉柔,行過禮便一起離開。元嘉則在原地停了片刻,直到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内,才轉身走向岔路的另一頭。
她并不擔心倪娉柔的心思,可卻摸不準婁皇後是何想法。
若隻是不想叫徐麗華繼續養着宜恕,直接下旨叫郡主們入宮聽學就足夠了。便是起了叫别人撫養宜恕的心思,來日入宮,徐麗華一生難及主位,她的孩子自然要交給别人撫養,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元嘉想不明白。
可至少有一點能确定,婁皇後還未因徐麗華對宜恕生厭到像自己說出的話那般,如今也還顧念着宜恕的來日。
那她呢,是不是也該推一把?
元嘉停下腳步,回頭朝倪娉柔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來日注定的事情,便交給來日好了,宜恕……也還眷戀着自己的生母呢。
元嘉下意識晃了晃腦袋,亦驚訝于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不切實際的念頭,很快收斂好思緒,快步消失在岔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