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語氣平淡。
“是嗎?”
徐麗華冷笑一聲,“我那幾個姊姊也是出嫁女,徐家出事以後,她們便被夫家休棄,最後充入掖庭。怎麼太子就這麼良善,不止留我性命,還讓我在太子府裡錦衣玉食?他們燕家可真是會做好人哪!”
“你失過兩個孩子,宜恕是你第三個孩子,也是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不是嗎?”
徐麗華像被人掐住了喉嚨般,一下子沒了聲響,隻堪堪發出兩聲氣音。
“徐家出事的時候,你正好有妊,所以隻是被奪了良娣的身份,性命卻無虞。”元嘉眼中閃過幾絲複雜,像是憐憫,又像是嘲諷,“可你恨毒了屠你滿門的燕家,所以那個孩子很快就沒了。宜恕與宜妤的年齡相距甚近,是因為她是在劉良娣入府後才懷上的。你做不回良娣了,又怕已然失去倚仗的自己哪日死于無人問津,所以才有了宜恕,是也不是?”
“……你查我?”
徐麗華直勾勾地盯着元嘉,眼神有些滲人。
“有些事情,不必查,看也是能看出端倪的。”
元嘉微微側頭,避過徐麗華近乎要把人灼傷的逼視,面色卻如常。
徐麗華突然焦灼起來,上齒咬住下唇,右手也無意識地放在左手虎口處掐捏,留下一道道月牙狀的明顯印痕。
“……所以呢,你現在同我說這些話是要如何?”
久久地,徐麗華總算從嘴裡迸出了幾個字。
“本宮隻是覺得,昭訓實在是個很矛盾的人。”元嘉站起身,又慢慢走到徐麗華面前,“分明是憎惡屠戮徐家滿門的皇室,卻又甘心受皇室庇護得一身體面過活。分明是借有皇室血脈的宜恕護住了己身,卻又恨其是仇人的孩子而多年冷待……昭訓做小娘子時,在徐家府宅裡錦衣玉食。做太子嫔禦後,也不曾吃過一日的苦頭,和那些被充入掖庭的徐氏女眷們相比,确是舒坦快活許多的。”
“……你不必挖苦我。”
徐麗華眼眶微紅,像是難過,又像是受氣後的不甘,“他再有罪,也是我的父親,自我出生始,他便疼我愛我,對我的要求無有不應,他愧對官員百姓,所以活該落得這個下場,可他卻沒有虧欠我半分,所以……我也做不到大義滅親。我怕疼、惜命,我舍不得這身富貴,可燕家殺我滿門是事實,我如今連關在自己院子裡抱怨幾句都不行了嗎!”
“所以,這就是你沉香館昨夜走水的原因嗎?”
元嘉越過徐麗華的身子,走到焦黑痕迹最為明顯的那處,垂眼注視着。
“……什、什麼?”
徐麗華臉色驟白,整個人也有些搖搖欲墜起來。
“你不想穿那身喪服,不想為仇人守孝,”元嘉擡手撫過,“或許是無意,又或許是存心,總之這場火燒得恰到好處。”
“……太子妃心思果真缜密,”徐麗華氣極反笑,“怎麼,是要将我不敬先帝、不遵儀禮的事捅到太子面前,讓他處置我嗎!”
“本宮一早便說過,今日的話隻當沒有聽見。來這沉香館,也隻是為了替昭訓送些陳設物件罷了,無有它意。”
“你……”
徐麗華驚疑不定地盯着元嘉背影。
“昭訓以後也替宜恕想想吧,她總歸是昭訓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元嘉歎了口氣,“宮裡不比宮外,孩子與女人都隻會越來越多,宜恕斷不會是最特别的那個。昭訓既然貪生,便也多疼疼這個保全了你的女兒吧。”
“對了,這段時日便不要再穿這樣鮮亮的衣裳了。”
徐麗華今日,沒有穿喪服,亦沒有着素服,依舊是一襲石榴紅長裙。
說罷,也不管身後人是何想法,徑自開了門便走了出去。
主屋已然歸置妥當,元嘉看了徐媽媽一眼,後者便會意地扶過元嘉,一行人如來時般魚貫離去。
徐麗華卻還留在側屋裡頭,遲遲沒有出來。伺候的人不敢入内,隻能守在院外等候,直到──
“……娘子,倪良娣來了。”
下一瞬,連廊處便傳來腳步聲,倪娉柔的身影緊跟着現于門前。
她微昂着頭,上下将徐麗華打量了幾眼,哼笑一聲,口中道:“這火竟隻熏了屋子,卻沒燒着你半分,可惜了。”
徐麗華還留在側屋發愣,聽見有人說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隻僵硬地将頭偏了偏,像是在确認來人是誰。
“你……”
倪娉柔蹙着眉頭走近兩步,“今日看着怎麼奇奇怪怪的。”
徐麗華隻短暫地恍惚了一下,此刻盯着倪娉柔,又是熟悉的傲慢模樣,“你無端端地又跑我這來做什麼?”
“昨夜沉香館走水,我怕宜恕受驚,所以來看看。”
說完,也不管徐麗華是何臉色,徑自就走了進來,又挑了個離人最遠的地方坐着。
“我把她留在暖閣了,你想看就隻管過去,别在這裡礙我的眼。”
徐麗華有些不耐煩。
“不急,先同你把事情說完,再去見她也不遲。”倪娉柔皺了下眉頭,又很快舒展開來,“今上駕崩的事──”
“你到底想說什麼,幹脆些!”
徐麗華有些煩躁地打斷。
倪娉柔一下子揚了眉梢,似乎想要發火,卻奇怪地忍了下來,“咱們早晚是要進宮的,進了宮,便會分封宮室。我是來問你,要不要同我住在一處。”
徐麗華聞言,忍不住将倪娉柔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詫異地像是在看什麼異類。
“你做什麼盯着我看!”倪娉柔有些惱怒,“若不是想着宜恕,我是斷斷不願和你有任何瓜葛的!”
“宜恕馬上就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了,不必你去想。”
徐麗華收回視線,卻又盯着桌案旁的架台發起愣來。
“你用不着激我,”倪娉柔似乎想到了什麼,不止不生氣了,甚至還有閑心朝徐麗華扯了抹笑,“隻當是我想做個好人吧,上趕着過來找你說話。”
“我雖不知道自己進宮後能得幾品尊位,可勝于你卻是容易的。”倪娉柔拂了拂衣袖,“宮裡的孩子,不是個個都能在生母跟前養着。我自信來日能為一宮主位,你同我住在一起,我去求旨撫養宜恕,你也不必與自己的骨肉生離,母女情分猶在,對你可是百利而無一害呢。”
“你把搶人孩子說的如此好聽,真是可笑。”
徐麗華用餘光掃了人一眼,口吐譏語。
“搶?”
倪娉柔低聲重複了一遍,下一刻便輕笑出聲,“我若想搶,今日便不來找你了,直接去求太子妃恩典豈不更好。你有孩子,我沒有孩子,你是可憐人,我何嘗又不是個可憐人?我的确厭惡你不假,可宜恕不需要承受這份厭惡……與其讓她将來叫一個不知哪年入宮的女人作母親,不若叫我!”
說罷,倪娉柔便幹脆利落地自榻上起身,冷冷睨了人一眼,便要離開。
“你自己想想吧……來日方長,我是真心還是假意,你早晚能看分明,隻是别耽誤了宜恕一生,你終歸是她的母親啊!”
倪娉柔隻留下這一句話,便再不停留地跨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