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實現了它的好。
瀝湫族長不知道聽到什麼風聲,又或許是有人代替他的眼睛看見了大棚中的景色,他揮手召來缙雲,指着正在打緯的季一笑眯眯地說:“你想要這個奴隸?”
沒有等缙雲說不,他又說:“近來你表現的很好,我将他賜給你。”
就這樣,因瀝湫族長幾近懷柔的嘗試,季一在身份上再降一等,成為了奴隸的奴隸,平日裡一邊要伺候缙雲的起居,一邊要繼續腰機的活計。但這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好處:族長把她賜給缙雲時,略微增加了一些缙雲的糧食,現在他倆的糧食合起來,總量上要比先前可觀一些;加上缙雲自己原先住着一個很小的屋子,季一現在可以從漏風漏雨還指不定長蟲的大棚子到他那塊有茅頂的小屋擠着過了。
至于伺候?
缙雲本人對這個荒唐的轉折感到無所适從,雖說知道不是自己的過錯,但總歸是因為自己才讓季一落到這個境地,隐約間還有些愧疚,就更不可能心安理得讓季一來“伺候”。
季一對此毫無所謂,兀自還吃着豆子:“上升下沉都是朝不保夕,不用為名頭多想。現在能吃的飯比原先多了,這反而是好事。”
缙雲平淡道:“他認為這樣能夠得到我的忠誠?”
他很少表露情緒,這時也不例外,疑問顯得像是諷刺。
“如果他腦袋正常,我想他應該還沒有那麼自信。”
季一玩着豆子,突然想到什麼,轉頭望向缙雲。
“說起來,他到底要你做什麼?”
缙雲的目光驟然一暗,說不清是神色的變化又或隻是屋子裡的光線變化。
他隻說了兩個字:“死士。”
“死士?”
死士這詞對季一來說很新鮮。死士死士,士又為何而死?
季一單知道那天缙雲是因為“成色好”才被看中挑走,現在想來這個“成色”原來指的是缙雲于武技上的天賦。但從那人對缙雲的驕矜态度中季一看不到對戰友的融洽,非要猜的話,季一覺得他是将缙雲視作了自己獨自一個人的利刃。
一柄還未開鋒已凜然散發寒意的利刃,喜歡得緊,但隻在這片刻熱切。
缙雲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有時候連軟也不吃,這點季一不必去試探也很快能摸清楚,想來瀝湫的族長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總表現得仿佛很通情達理,隻可惜這種溫和永遠是居高臨下的恩賜。
季一思緒向來轉得很快,缙雲隻想了一刹那要不要與她解釋死士的意義,但看她目光微微地一動,知道她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果不其然,他聽見她斟酌着說:“這個人……應該很自負。你的警惕和克制恰恰好引起了他折服你的興趣,這也是現在你的優勢。但有天賦與傲氣還不足夠,人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一直得不到回應,它很快會變成煩躁……”
季一摩挲着手裡的豆,幹掉的豆殼被揉撚着剝落,剩下的是外表平整的圓粒。
缙雲說:“要我做什麼?”
黃豆往陶豆裡一丢。
“兩方對陣,他投出石子探水花,看見波動才前進,殊不知水花是我方的回答。對那人而言,這一次的動作是情分,他已經知道你的價值,現在他想知道你的價值是否能真正為他所用——”季一看着他沒表情的臉,一下就猜到他心情,不禁微微笑了,“當然,你用不着媚上,那不是你的風格。”
“至于具體該怎麼做……”季一略微沉吟,撣了撣陶豆裡的豆粒,挨個兒丢進嘴裡,“越簡單的事情越容易成,你隻要做兩點,遵守命令時要主動,聽他講自己故事與你拉近距離時要認同,其他一切如常。這樣做,至少眼下就能給你争得一點兒地位。”
順水推舟地适應眼下不意味着壓抑自己,缙雲隻是年少,卻并不缺乏對局勢的敏感,很快用自己的方式證明了季一的判斷是準确的。
日子勞碌繁忙,兩人在同一個屋檐下各自起居,隻有夜間休息的時候才呆在一起。
季一的活看天的心情,天亮才出去;缙雲則每天都是天未亮就起,吃了隔夜的冷飯冷薯就靜悄悄出門,不發出一點動靜。大多數時候兩個人都不過是默默無言地做自己的事情,就仿佛對面隻是同一個屋檐下的幽靈。
人一旦接受沉默,時間就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地流逝過去,就連回憶也不稀罕留下半點烙印。
“大火”很快從東方降到西空,在缙雲的褲腳熔上一圈破洞。
季一幾次看見他腿腳發紅,覺得那實在不像受傷的痕迹,于是多嘴問了一句,這才知道是破線處粗糙的葛線頭剮蹭出來的。
“沒事。”缙雲捏着褲腳往上卷,“卷起來就可以了。”
線腳裂開的褲腳松松垮垮,非常不合時宜地又掉了下來,場面一度變得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