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雲最終還是破了規矩,将午後練劍的時間留給延和季一。
他屋子裡嶄新又空洞,布置少到連“必要”都被削減,幸好還有一個生火架鬲的動作可以執行。季一随便,延細心,前者找了泥圈鋪上石磚就地拔毛殺雞,後者催缙雲拿柴起火煮湯。等季一拔了雞皮清理幹淨腸子肺心,缙雲又把鬲沖洗幹淨重新撈水,交給掌廚的延來下鍋慢慢悶煨。
湯咕噜起霧的時候,季一想起自己有一口袋的稷,幹脆全倒了進去。三個人就着這口鍋吃了一頓沒鹵沒味但夠鮮的黃米炖山雞,心滿意足,又盤坐在地上分吃粗粗洗過的半袋大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延在春官那裡呆的不久,但顯然已經和季一一樣找着了事情做,甚至比季一還具體一些。他認字比有熊人都多,識字也比尋常人快,兩官主事的北門成和容成都對他别有青眼。至于缙雲——嫘祖在有熊留得不久,季一來時有幸趕在她啟程的前頭,她既然要離去,被看重的缙雲沒道理留在有熊,次日就要走了。
得知缙雲也要随嫘祖到西陵去,季一想着從此一别是永恒,幹脆就把延才送給自己的傷藥轉手送給缙雲,又把他那條十足西陵風格的回紋發帶順走了。
缙雲自己是紮小辮兒的,這條發帶兩指寬,一臂半長,顯然是束在額前裝飾用,也用不上了。
季一頭發散着,把綁帶束在額前。玄色纁紋壓在眉峰,平添兩分冷峻。兩個少年看她那副模樣,覺得這發帶被她拿去也算相襯,卻聽見季一說:“戴着也不磨腦袋,晚上回去送給魯納婁。”
“魯納婁?”延問。
“弟兄。”季一指着鍋裡,“這袋子稷是婁哥請的,快說謝謝婁哥。”
……行吧,這下不興有意見了。
别過缙雲,季一沒半點傷心也沒半點懷戀,卸下發帶遞給魯納婁,張弓從五彀拉到九彀,如此沒有兩天,孟冬之狩悄然而至。
每年這時候都是夏官比試的時刻,但這跟信部沒什麼關系,畢竟正經來說,夏官最小的梼杌部也有百餘人,這樣的陣仗下,信部的那點人數就顯得很是可憐,連參與比試的資格也沒有。
不過,這不代表信部自己就沒有自己的活動。靶子傷箭,他們幹脆在草場堆了草料,用繩系着圈出範圍,以此互相比試弓術。那時季一的馬術已經稱得上不錯,擲槍也百發百中,弓術卻很有限。大家倒也沒欺負她,等比試完了才把躍躍欲試的季一放到“靶子”前。
季一張弓引弦,氣沉如虎,連發五箭——
一發也沒有中。
沓坪忍不住笑:“不然還是給你撤下來吧,你騎馬去?”他一笑,衆人忍不住都笑了。
季一淡定地轉過頭來,揮手說:“等一下,等一下,我箭囊裡還有五支箭。”
教她“天狂有雨”的趨笑着說:“再發五箭又怎麼樣啊?你還是多練練吧!”
季一沒理會趨,蓄氣把弓拉到七分彀,沉氣凝神,一箭中到五環。
雖說不是什麼好成績,但大家夥還是很捧場地噓聲鼓起掌來。
不知怎麼的,在這掌聲中,季一反而覺得聲音都漸漸靜下來,拉弓的兩隻手找着了穩定的感覺,随後就是四環、三環——
“中啦!中啦!”魯納婁大叫起來,腦袋上還束着回紋的發帶,“你這不是不錯嘛,藏什麼拙啊?”
這五支箭次序分明地從繩緣邊紮到繩心的草堆裡,正好湊成從西北到東南的斜線,要靠運氣到這個程度不容易,隻有季一知道自己的的确确靠的是運氣。
不是箭發出去聽天由命的運氣,而是恰好找到了手氣。
季一故作謙虛地說:“湊巧、湊巧。”
衆人看她那副尾巴翹到天上去的樣子都快活地笑,但沒一個人嘲笑她是平白走運。沓坪還為季一立了好幾個線靶子,又把箭補上,供她趁着手感好多多練習。
練習的箭談不上精良,輕重不盡相同,連箭頭上加的石镞都不能保證是一種石頭打成。然而将來最壞的情況恰恰是搭着這些箭上戰場。張弓要有力道,有準度,更要有連續性,摸着不同的箭也能射出同樣精準的勢遠要比用一批好箭費神得多。
一組箭十二支,季一拿下四組,到第五組時隻用了二支,感到手臂僵硬就不再繼續,但依舊留着十支在箭囊裡沒有放下。
她收起箭囊和弓囊背在身上,想趁難得的清閑繞着田場騎馬,去到馬場借馬時,卻看見那兒的人也不少。
牧政煮了口大鍋擺在門前,信部的戰士們要不就是自顧訓練或較量,要不就盡興了舉陶碗跟老人要湯找個地方休息。季一從碗堆裡撿了個幹淨的小碗跟牧政要了湯,過去文陶那裡坐下,聽見耀湘的後半句:“……要插上去嗎?”
季一探頭過來:“插什麼?老馬哥稍稍。”
耀湘不急不緩啜了一口融着獐子油的熱湯,往旁擠了擠文陶,給季一讓出個盤地而坐的位置。
路作泉說:“插咱們信部的旗子。夏官比試,往往都要在山頭插自己部的旗子,到時候城心觀天台那會宣布八部登山的次序。”
文陶說:“信部是去年成立的,但那時的孟冬還沒制出旗幟,就沒插上。今年我和他們打過招呼,但信部都沒被安在比試的隊伍裡,隻怕——”
耀湘立刻續上:“他們也沒注意給咱們做上旗基。”
季一微微地挑眉,一時間覺得信部的清閑也未免邊緣得有點可憐。
“那咱們騎馬上山,趁他們之前随便找個旗基放進去不就是了?他們不給我們準備立足之地,怪不得咱們站在他們腦袋上了。”她說。
“這是比試的旗基,咱們又不去參加孟冬之狩,不好進去。”路作泉給她這匪氣的想法逗笑了,轉眼卻又覺得心裡熱起來,改了态度,“倒也不是不行。咱們這幫做不了的事情,讓你做倒也不錯,又是年輕人又是新人,血一熱要争口氣也沒人說不光彩。”
文陶輕“咳”一聲,示意路作泉别說下去,但耀湘卻蠢蠢欲動了:“倒也不錯?小季新來不懂規矩,騎着馬就上山去了,我要攔他攔不住,隻好眼看着旗子立在山頭咯。”
雖說信部邊緣,可信部的戰士卻都還有一句話的重量。耀湘做出态度,當然就沒有人敢上去把旗幟給掰下來。
路作泉笑着說:“旗子立起來了,還愁明年隻能在這閑呆着喝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