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缙雲醒得很早。
準确來說,是大圓跟着外邊樹上的杜鵑大清早就一個咕咕一個布谷地此起彼伏,連帶着睡眠不深的缙雲被吵醒了。
天還是暗的,他沒急着睜開眼睛,就聽見一陣更不和諧的“咕咕咕咕”,顯然是旁邊季一發出來的。果不其然,外邊的杜鵑毫無影響,屋子裡的大圓連“咕咕”都有點兒遲疑起來。
缙雲聽着鳥呆愣遲疑的叫聲,不禁彎起唇角,卻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笑了。
他還是躺着,突然問:“田場,能練劍嗎?”
季一好一陣子沒回話,他以為她已經又睡着了。良久,她輕輕地打了個哈欠:“田場沒有劍,夏官應該有。”
缙雲來時沒有背劍,看來是練不成了。
季一也想到這點,伸出兩隻手在臉上揉來揉去,揉到精神了,終于慢慢坐起來,走到窗邊掀布簾。
聽見動靜,缙雲也跟着坐了起來。
“嗯……快五更了,但梅姐還沒起來。”她自言自語地說着,轉過頭來看他,“你要是現在就起,那就隻能跟我去牧政那裡吃早食了。”
睡了一晚上,季一的頭發胡亂炸開,有一束就明顯垂在臉邊擋住視線。她叼着麻線,趁着光把頭發攏到頸後紮起。
昨天吃過東西後屋子裡就已經很暗了,兩個人趁着光還未沉滅就睡下,缙雲就沒看見她把頭發散開。現在她站在窗邊冷而微弱的光束裡,神色懶倦,面容白皙,完全不見在瀝湫時的喜怒不形于色,隻留下随和與輕盈,不免令缙雲愣了一下,再次覺得季一像個姑娘。
但他心中有了成見,就不太容易扭轉印象,因此又與真相失之交臂,隻是對着季一點頭,表示自己同意。
天微微地泛起黎明的征兆,仍舊還在四更尾巴裡。東方的啟明星始終明亮,周邊潛隐着早早準備謝幕的星影。
穿過蒙着霧的田壟,隐約還能聽見發黃葉子上的晨露在滴,在初秋顯出晚秋的寒意。盡頭的小棚子裡燃着火光和升騰的煙氣,是黎明前唯一的溫暖之地。
缙雲跟着季一踩着倒伏的稭稈走到牧政那裡,隻感覺随着光亮的降臨,棚子裡一下也溫暖起來。這地方很簡陋,隻是茅草屋口支起來的一個半封閉棚子,有個眉毛花白的老頭子就坐在石塊上,一手往泥砌的土竈裡塞幹柴幹葉,一手拿勺子熬着大鍋裡的東西,大概是薯蓣的碎塊與各種野菜混在一起的雜燴。
門口蹲着一隻肥胖的大橘貓,舉起爪子正要打腳下守望的滿月狸花。電光火石間,它跟缙雲目光對視了須臾,一溜煙跑了,隻留下原地的小狸花還在委屈地喵喵直叫,突然間也竄了無影。他擡眼看去,有隻大狗正躺在吊床上晃悠來晃悠去,見到季一過來,它沒叫也沒起來,隻有尾巴在瘋狂搖晃。
季一也看見了,探身進棚子時就說:“老爺子,甘草上床咯。”
牧政一下站了起來,極其自然地把勺子放進走來的季一手裡,兩步過去就是一巴掌拍在狗屁股上。但大狗沒被打疼,尾巴搖得更歡了。
“你看看這無恥的家夥,煮個飯功夫就上去了。”老爺子指着狗鼻子就來氣,“哎喲哎喲,這個是不想起的意思?下來!下來!”
狗翻了兩個滾,就是不起來,氣得老爺子反而笑了:“嘁,瞧這出息!讨厭狗。”
結果大狗以為主人是在說喜歡自己,反而亮着眼睛坐起來,滿臉期待。
季一踢了踢腳邊礙事的爛薯蓣塊,跨步往還熱乎的方石頭上坐下,從善如流地攪着鍋裡的東西,頭也不擡地用一種對動物的語氣說:“甘草,洗澡。”
洗澡兩字一出,大狗立刻警惕地跳下吊床,别過頭假裝瞭望他方。
季一撿了兩個陶碗舀起畜食——人吃什麼家畜吃什麼,所以家畜吃什麼人吃什麼——加上勺子遞了一碗到缙雲手裡。
“小心燙。”她正常地囑咐他,轉過頭又招呼起大狗,“甘草,甘草?吃飯了。”
大狗耳朵抖了兩下,但不為所動,依舊警惕地蹲在原地。季一笑了一聲,說:“洗澡啊甘草,洗澡去、洗澡去。”
狗吓地往後一撲,立刻竄遠了。起初還半路立定回頭,結果季一蹦出一個“洗澡”,它就跑遠一點。直到牧政老爺子作勢過去,還招着手喊:“洗澡啊,甘草?朋友要想看你呢,洗澡。”這條叫甘草的狗立刻跑得無影無蹤。
老爺子哈哈大笑:“狗日的東西,下次就該這麼治。”
牧政一把年紀了,講話帶着那時代的粗魯,但無法掩蓋對自家小狗的喜愛。把狗吓走了,他伸手過來,把大勺子從季一手裡拿了回來,又咕噜地說了一串缙雲聽不懂的話,最後笑呵呵地對缙雲指着一個陶罐說:“二十三個蛋嗬,新收的,帶去吃。”
他講話口音實在有點重,缙雲連着聽才能大緻猜出意思,還沒反應過來,季一已經點頭應聲:“好嘞。”
缙雲問:“給我?”
“對咯。”她點頭。
他就轉過頭去,對牧政老爺子說:“謝謝前輩。”
牧政哈哈大笑,又說了一句什麼話就擡起大鍋出棚子去了豬槽。
缙雲看着季一問:“什麼意思?”
季一止不住笑:“誇你好客氣。”其實原話是害羞小子進了家門怎麼還客氣,但她覺着缙雲應該是接受不來這麼親昵的玩笑的。
牧政走了,棚裡就隻剩下他倆。季一有一下沒一下地拿勺子翻着碗裡的雜燴,想風将它從滾燙吹到溫熱。
勺子翻了幾輪,甘草又跑回來奔到她身邊,又是搖尾巴,又是壓低前爪,又是用頭拱她,又是露出肚皮。
但不管它怎麼讨好,季一都是一句話:“沒得吃哦。”
沒東西吃,甘草就轉移目标,跑到缙雲身前。缙雲還以為它要跳起來鑽自己的碗,立刻把手擡高,結果甘草隻是亮着眼睛看着他,随後轉了個身,一屁股坐在他腳背上,專心地朝季一嘤嘤。
……缙雲真的不懂狗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