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站在他面前的袁紹,就好像一隻孤高的仙鶴,傳聞中他頗有姿貌,但在郭圖看來,更重要的是他的形容足夠幹淨,姿态足夠端正,連眼神都不似陰修或韓馥那般隐含着畏縮,他甚至會微笑着向郭圖問好:“哦……您是,郭先生。我們曾在宴席上見過。”
為什麼?為什麼他一點都不會害怕呢?
他的家族已經崩潰,他被圍困在冀州,外面是如惡虎般希望将他撕碎的董卓,為什麼他一點都不感到恐慌呢?
郭圖看到了袁紹手邊擺着的一盤蜜餞,他暗笑,難道七尺男兒要靠一份點心尋求安慰?
注意到對方的視線,袁紹寬慰着笑出來:“這是為我的……部下所準備。她喜歡這個。我前些日子遣她出門為我送信,今日大抵是要回來了。抱歉郭先生,沒有準備好招待您的點心。”
部下。郭圖想起來了,袁紹的身邊總是跟着一個體格嬌小的年輕人,那個人一直戴着面紗,隻道是身體有恙連話都說不出來,郭圖對這種瘦弱的人不屑一顧,沒想到袁家公子會如此看重……咦,這樣想來,甚是暧昧。
郭圖上下瞄了一眼袁紹,聽說他家先夫人去世後就再未續弦,郭圖思忖着莫非這位袁盟主還有那樣的喜好?難道他其實每日都在與那年輕嬌弱的小厮厮混?
真是浪蕩又下作,不過,這樣醉生夢死的姿态,倒是很符合一個伶仃無依的落魄貴族。
郭圖感到了滿意,他想,自己的眼光沒有錯,這個袁紹果然和那些滿腦腸肥的人沒什麼兩樣。
那天臨走時,袁紹起身送他,微微下垂的眼睛裡隐約發出狡黠的光,他突然問:“北方的雪會下到冀州來嗎?”
郭圖隻覺得他莫名其妙,興許是在困境中被逼得頭腦發昏了吧。
他的沾沾自喜還沒持續多久,韓馥驚慌地發出求助,他說北方的公孫瓒就要打過來了,他根本無力抵抗,如何是好?
韓馥的部下們亂成一團,誰都知道公孫瓒白馬義從的厲害,何況前些時日鞠義反叛,衆人已是疲憊不堪。
當大家手忙腳亂地将視線放在眼前的時候,郭圖卻意識到了問題來自于内部。他忽然理解了那天袁紹口中喃喃的話語是什麼意思,他說的“送信”,大概就是送給那個幽州公孫瓒,讓他過來攻打冀州吧——北方的暴雪将會席卷冀州了。
這樣的險惡用心,郭圖承認自己當初小看了那位被軟禁的盟主。但同時他也察覺到,袁紹會将心中的企圖透露給自己,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招攬呢?
郭圖感到了興奮。
他就像一頭嗅到了鮮血氣息的野獸,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或許自己的刀柄已經被放在了某人的手中。
郭圖第一次見到花霖九,是在韓馥将冀州牧的官印交給袁紹的那天。
在衆多謀士的勸說下,韓馥最終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中失敗了。他臣服在了袁氏那看不見摸不着卻時刻高懸于頂的威名之下。
從那日起,袁紹便做冀州牧了。
包括郭圖在内的諸多文臣武将都站在了他的身邊,郭圖聽見袁紹微笑着對韓馥說:“多謝,文節。”
那雙飽含溫和的眼睛似乎永遠都讓人看不穿,這種未知的恐懼會折磨得人幾乎要發瘋,郭圖想,韓馥也許活不長了——他的預言再一次應驗,韓馥被袁紹挂名為“奮武将軍”,曾經的州牧如今無權無兵,他與袁紹的處境進行了戲劇性的倒轉。不久之後,投奔陳留太守張邈的他便選擇了自我了結。
韓馥的死是微不足道的,郭圖是這樣想。對他而言,甚至對這個天下而言,新主袁紹遠比曾經的冀州牧更加重要。
袁紹命人厚葬了韓馥,這樣的處理自然是妥帖的。但就算如此,也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發出這種聲音的人,就是花霖九。
起初郭圖并沒有察覺到花霖九與他們的不同之處,他隻當那是一個年輕又矮小,甚至孱弱到連話都無法說出隻能靠面紗遮蔽灰塵的侍童。袁紹對花霖九的器重在他的眼中能夠讀出一層别樣的寵愛。他想到靈帝曾稱常侍張讓為“父”,這種寵信往往是隐患的伏筆。
他曾向逄紀旁敲側擊:“袁公身側的少年你可認識?”
逄紀回答:“曾有過一面之緣,郭先生不必憂慮,明公信任的人不會出錯。”
如此這般,郭圖便也不再多打聽。
隻是他沒想到,在韓馥死後,他竟在某夜聽到一聲幽幽的歎息,那分明是一道女聲。州牧府中的确有侍奉的婢女,但她們怎麼敢在此刻長歎呢?
郭圖循聲而去,他看到一名從未見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