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座煤廠被各種領導和媒體包圍,台靜怡再沒去過廠裡,風平浪靜地在獲縣過了小半月。
她在老區租了棟小院,從外面看其貌不揚,院裡頭卻是小别墅模樣。
這半月來,她的作息很規律。
白天去對過那條街的姜家鹵貨店買鹵貨吃,夜裡就想想将來的畢業論文定什麼題目——兩月後開學,到時她就是一名大四學生了。
想完論文題目,她就拽着身旁小狼狗的項圈胡鬧。
小狼狗的皮膚是中規中矩的白,鍋鏟也是中規中矩的粉,不接受太誇張的玩法,一切都中規中矩到了無趣的地步。
小狼狗人如其名,長了個傻狗腦袋,經常問台靜怡:“我們現在是什麼關系。”
這日倆人在白天胡鬧,小狼狗再次問出那句話。
不同于往常的是,他手裡拿着一個u盤,眼尾泛紅,聲音顫抖。
“裡面的内容我都看過了,是各種人被你踩着,那樣、再那樣……”
小狼狗說:“我不要稀裡糊塗地跟你談戀愛,稀裡糊塗地被你甩掉,再稀裡糊塗地成了u盤裡的某個視頻主角,視頻名字還隻是一個編号。我是你玩過的第幾十個,還是第幾百個?我們現在到底是什麼關系,你不說的話,我……我就在網上挂你腳踏多隻船。”
聽他這麼一說,台靜怡油然而生一種厭倦感。
“挂我?那你去挂好了。然後煽動一場網暴,讓千萬網友為你沖鋒陷陣。之後你美美地做幾場直播帶貨,邊訴說自己被渣女傷得有多慘,邊吆喝:‘三二一,上鍊接!’”
台靜怡換上一件吊帶長裙,準備出門。
走之前,正好就如小狼狗所說,稀裡糊塗地把他甩掉。
“你怎麼愛我是你的事。你愛我,說明我有魅力。還說挂我,現在大家對這些事寬容度很高的。你留着被我渣的證據,對你來說是一種光榮。你要是戳穿,對你來說就是恥辱。”
“再說你管我腳踏幾隻船。我喜歡你當狗的樣子,這還不好嗎?有什麼事能比開心做狗更重要?還是你真覺得就憑你那點魅力,足夠跟我捆綁到天荒地老?”
“說什麼辜負真心的都該死,多大點事就咯噔得要死要活。你的真心又值多少錢,我缺你這點真心?”
台靜怡把一張卡甩在小狼狗臉上,“拿着錢趕緊滾,密碼是6個8。”
小狼狗被她劈頭蓋腦堵搡一通,心裡又氣又委屈。
“給我錢是什麼意思?嫖資?我不缺這點錢,跟你在一起也不圖你的錢!不然,也不會從上海屁颠屁颠地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陪你玩什麼K8K9!”
台靜怡把卡撿起,“不要拉倒。”
說着,推開屋門,半條腿邁出去。
“不過你想的對,你的确是個被嫖的小鴨子。”
說話時,不遠處一座幼兒園的廣播裡,恰好在放一首兒歌。
“門前大橋下,遊過一群鴨……”
門關上了。
小狼狗抓狂的聲音被隔絕在無人在意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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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門找書記見面,不算簡單。但被書記找上門,又不算難。
出門才走幾步,台靜怡就被帶進一輛車内。
司機眉宇間透着一股死闆的正氣,“大小姐,您遲遲不去找書記,書記急着見您……”
剛才罵小狼狗沒罵爽,現在台靜怡坐在後排,一搭一搭地嚼着口香糖,把氣撒在司機身上。
“所以就出此下策,光天化日之下把我帶走,玩綁架那一套?是不是還要在我頭上蒙個袋子,把我拉到偏僻地,再水泥封屍?”
司機盯了眼車内後視鏡,恰好與鏡裡的台靜怡對視。
台靜怡的下巴颏随着咀嚼的動作勁勁地晃着,看久了,隻覺有一片白瓷直愣愣地往心裡紮,眼前一片眩暈。
司機移開視線,“隻要您願意。”
不一時,車七平八穩地開到地——某片荒地裡的某個荒蕪建築旁。
前頭停着一輛與荒蕪景象融為一體的小車,司機恭謹道:“書記在那輛車裡等您。”
台靜怡睨了眼遍地荒草,“背我過去。”
司機說是,把台靜怡穩穩背着,中途被她笑話一句:“看來你太想進步了。”
看司機不回應,台靜怡把胳膊環緊,大有勒死司機的趨勢。
到地,車裡的人把車窗搖低半面,“别總欺負你張姨。”
台靜怡從司機背上躍下,親昵地挽起司機的胳膊,“張姨,我有欺負你嗎?”
司機搖頭:“大小姐待我極好。”
脖子上卻已浮現一圈紅豔豔的勒痕。
才剛坐到副駕駛上,台靜怡就水靈靈地被鐵铐铐住手腕。
李愛英把車窗搖上去,身體前傾,鷹隼般的眼盯緊台靜怡。
“說,煤廠礦難一事,跟你有沒有關系?”
台靜怡把口香糖擠到腮幫子旁,“媽媽,這麼久沒見,你不先叙舊,居然先說起公事。”
李愛英穿着行政夾克,利落的短發,利落的話語,利落的審問手段,俨然一副公事公辦模樣。
“調查組把煤廠查了遍,發現這座煤廠是上面領導貪污受賄的産物。廠裡多年偷漏稅,大小領導、會計和法人已被機關批準逮捕。至于那位上面的領導及相關公職人員,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台靜怡置身事外地“哦”了聲,“看來周書記要一舉落馬了。”
李愛英不滿意台靜怡的回話,鉗住她的下巴,掰開她的嘴,手指在她的口腔裡鼓搗,把那枚口香糖取出,扔進腳邊的垃圾袋裡。
“把手铐解開吧,媽媽。”台靜怡把頭歪在李愛英面前,柔順的頭發蹭過李愛英的肩膀。
“跟我沒關系,真的。”台靜怡撒着嬌,“我怎麼會殺人呢?”
李愛英冷哼,給台靜怡解開手铐。
铐得很緊,台靜怡的腕骨已被勒出一圈淡淡的痕迹。
“周書記落馬免職,媽媽不開心嗎?”台靜怡把腳翹在李愛英的大腿上面,“還有兩個月,就是媽媽的生日了吧?這件事,就當作是一樁提前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好不好。”
李愛英盯着台靜怡,像老鳥盯着窩裡嗷嗷待哺的雛鳥,意外盯得出神。
“我們棠棠,今年十九歲了?”
台靜怡說是。
李愛英的思緒不禁發散。
盡管台靜怡叫她“媽媽”,但她并不是台靜怡的親生母親。
年輕時她投靠台家,多年來,她被台家一路扶持着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十九年前,她的女兒和台靜怡同一天出生。很不幸,女兒沒活過滿月。她便把台靜怡認作幹女兒,做了台靜怡十九年的幹媽。
像她這樣的幹媽有很多個。她們的女兒都死在同一年,又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段裡,有幸擁有台靜怡這個幹女兒。
李愛英握住台靜怡的手腕,“還是這麼瘦。”
台靜怡笑了下,“一直都有在練拳擊,不是沒力量的幹瘦。”
李愛英目光複雜,執起台靜怡的手腕,嘴唇湊在那裡,輕輕落下一吻,幹燥又溫暖。
“媽媽很想你。”
李愛英從副駕抽屜裡拿出一小瓶護手霜,指腹舀出一搓,塗抹在台靜怡腕上被铐紅的地方。
“媽媽是不是弄疼你了?”
台靜怡說不疼,“所以媽媽喜歡這個生日禮物嗎?”
李愛英:“當然。”
周書記,一直都是在台家跟前飛來飛去的一隻蒼蠅。除掉這個檔次較低的宿敵,真是各方有各方的歡喜。
台靜怡收回手腕,獎勵似的撫了撫李愛英的耳垂。
“媽媽喜歡就好。”
說完正事,李愛英把話題引到台靜怡身上:“你不在上海待着,跑到獲縣來做什麼?周書記這事是惡人有惡報,但跟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老遠跑這一趟,不會就隻是想看他被抓進去吧?”
台靜怡低頭玩起手機,“還是因為那件事嘛……”
李愛英試探回:“老爺子催婚那件事?”
台家老爺子,也就是台靜怡的姥爺,自打台靜怡成年,就三天兩頭地催她結婚。所謂催婚,不是真的催她領證,畢竟她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老爺子式的催婚,是催她盡快定下另一半。
這幾年老爺子身體不算好,眼見壽歲無多,就想在死前親眼看見台靜怡領來一個男人,對他說:“姥爺,這位就是我的正宮。”
哪怕随便領個男人演一場戲也成,可即便如此,台靜怡還是百般不願。
李愛英:“所以你才連夜跑到獲縣?離家出走?”
台靜怡點頭,“我在老宅聽過獲縣的事。這次就當來散散心,順便看一出好戲。”
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李愛英猜測道:“老爺子是不是還提到了你舅舅和叔叔?”
台靜怡愣了下,随即點了點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