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靜怡真摯感謝美圖秀秀APP時,她姥爺那副瘦削的身體已經被氣得顫抖不止。
把人氣成這樣還不罷休,台靜怡又潇潇灑灑地把那個視頻命名為“唇友誼”,存了個備份。
台靜怡揣摩着視頻的拍攝角度,“去party前,會有人專門把手機收走,全程禁止拍攝。這個視頻能流出來,一定是‘唇友誼’姐姐偷偷帶了手機拍的。”
似乎所有硬腕老爺子都有同一種煩惱——家裡小輩整日在外花天酒地,不成氣候。
她姥爺也有此種憂慮。
“你這樣——總是這樣——”姥爺歪過腦袋,盯着窗外那棵綠生生的香樟,“讓我怎麼放心把集團交到你手裡。”
台家集團是世界五大制藥巨頭之一,其家族從唐朝起曆代都是大财閥。這樣的大集團,家族人口卻不旺盛。到了最年輕的一代,隻留台靜怡一人能繼承家業。
所以她姥爺也常想,小孩子如果過得太順遂,是否就失去了為繼承家業而不懈奮鬥的心勁。然而生下她,分明是讓她盡情享福,一輩子無憂順遂的。
姥爺歎口氣,“盡快回歸到企業裡。集團董事長隻能姓‘台’,從前是你姥姥,後來是你媽媽。不久後的将來,台董就是你。像我這一類異姓贅婿,永遠隻配做董事長的秘書助理。生活裡盡責取悅女方,工作上盡職輔助女方。也就是占個‘老不死’的便宜,才能被稱作‘老爺子’。”
他回過頭,見台靜怡已經跷起二郎腿,百無聊賴地玩起手機。
“現在要說說你結婚的事。”
姥爺說着,朝台靜怡背後那扇小玻璃窗瞟了瞟。
屋裡話音剛落,玻璃窗外的兩個男人便默契走遠。
姥爺從床側的犄角旮旯裡挑出一個小型監聽器,将其掐斷。
“你舅舅和你铎叔,在外面監聽呢。”姥爺不屑地勾起嘴角,“因為知道我一定會單獨見你,跟你提起婚姻大事。”
台靜怡把手機放下,盯着姥爺渾濁的眼睛,決絕道:“要我跟人領證,想都别想。來一個我殺一個。”
她姥爺聽了,咧開嘴,滿意地笑了。
“有你姥姥當年的厲害模樣。”
熱浪順着姥爺枯瘦的臉龐一路爬攏,從病房裡爬攏到玻璃窗外,又落到正在融化的綠蔭道上。一切都被夏天模糊掉真實面孔,一切都是一種不留任何情面的毒辣。
那是台靜怡最後一次見到完整的、沒被模糊掉的姥爺。
五天後,她抱着一個黑檀木骨灰盒,從火葬場走出,上了秦述開來的那輛奧迪RS7,坐到後排,頭抵着窗,一言不發。
副駕駛的邢铎遞給她一張時間表,“你看看選哪天。”
是說選婚宴日期。
所謂“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對渣女來說,婚姻是一道落了實地的束縛。一旦結婚,便總有些“渣女上岸”的意思。
而台靜怡不願上岸。
姥爺拗不過她,最終允許不領證、不辦婚禮,但禮錢總是要收的,宴席總是要擺的,簡單走個過場就好。
“沖喜是來不及了。我走後,你選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把宴席請了。”
台靜怡還記得那天姥爺說的話。
她沒接那張時間表,邢铎就把手縮回,沒再提這回事。
等車行駛了有段距離,徹底把火葬場的那股燒人味甩脫,台靜怡才低聲開口:“就選在媽媽的忌日。”
舅叔一齊怔了怔,随即附和說好。
吊唁要招待,浮于形式的虛假婚姻要招待,幹脆提高效率,一起辦了。
再說,能做決定的從來都是她。
道路平穩,長得一眼望不到頭。台靜怡的腦袋也平穩地歪在窗前,頭發擋住大半張臉,隻有一個白白的下巴颏的影兒露在外面。
她抱緊骨灰盒,盒上雕刻的紋樣很硌手,像一道又一道深淺不一的溝壑,把她凹陷的指腹吞沒。
五天前,她恨姥爺。明明這輩子她根本不會沾“婚姻”的邊,然而姥爺說愛她,牽挂她,放心不下她,于是以這樣的名義,用一張松垮的網将她包裹。
五天後,姥爺成了一捧粉色的骨灰——常年吃進口藥導緻的粉色。
喋喋不休的姥爺徹底安靜了。
而她的恨被迫中止,那些複雜的情緒,都會在餘生裡不斷蹉跎,慢慢變成無止盡的遺憾、追憶與懷念。
車朝前開。
窗外那個缺了一大半的月亮,從郊野大道墜進霓虹大廈。
**
台家老宅坐落在一個總占地6000平的私家莊園裡。樹林、花園、湖泊、池塘、球場、遊泳池、停機坪……豪宅的各種标配應有盡有,光是一年的修繕費都要大幾百萬。
宴請賓客那天,莊園裡精心修繕一番,精緻的奢靡從牆根冒出,摧枯拉朽要燒到天上去。一輛輛豪車從莊園大門駛入,如同駛入一個辨不清真假的仙境。
宴席前是吊唁環節。
台靜怡在别墅的一樓大廳裡立了個大牌子,上面寫着四個大字:“吸煙者滾。”
大廳兩邊擺有花圈,中央設有一高桌,上面擺着媽媽的骨灰盒。高桌後的那面牆上,挂着一副巨型遺照。花圈不死闆,是絲綢、鮮花與絨線的組合物,像放大版吧唧托。骨灰盒和遺照框都是螺钿樣式,被光一照,登時發出一些細碎的閃光,像流麻一樣。遺照不是黑白樣式,是媽媽對着鏡頭,笑眼彎彎的彩色照片——台靜怡小時候給媽媽拍的。
為了保證現場氛圍,台靜怡推來一個音響,循環播放着一首悲傷純音樂。
現場布置很新潮,可BGM又實在有沉浸感。不一時,排着長隊吊唁的人,各個都拿起小手帕抹起淚。有的是對媽媽愛而不得的阿姨叔叔,有的是想念媽媽的長輩或後輩,有的是台靜怡的同齡朋友……
他們一一走到骨灰盒前,對着那個打着粉色蝴蝶結的螺钿棺材骨灰盒,表示他們的各種情緒。
隊尾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叔叔。小說裡的深情男主到了中年時,也不過是這位叔叔的模樣。
台靜怡記得這位叔叔,他是媽媽的竹馬,是當年差點成了媽媽的配偶的男人,隻不過後來被她爸那個天降正宮給截胡了。
叔叔看到骨灰盒的打扮,簡直兩眼一黑。
“棠棠,你媽媽喜歡藍色,你怎麼給她系了個粉色蝴蝶結。”
叔叔眼裡泛淚,話聲發顫。
台靜怡說:“我喜歡粉色。”
叔叔噎住,“你這孩子……說是戀母,其實還是最愛你自己。”
說完,他膝蓋發軟,半跪在骨灰盒前。欲語淚先流,一語淚流不止,一面擦淚,一面痛嚎,一串又一串的深情語錄由衷而出。配上催淚的BGM,他簡直要哭盡所有眼淚。
“能不能……換個音樂……”
叔叔在淚光中請求。
台靜怡說可以,播放下一曲。
誰知道,下一曲竟然是“疊個千紙鶴~再系個紅飄帶~”
她飛快換成原來的催淚音樂,若無其事道:“可以繼續哭了。”
叔叔卻哭不出來。起身,想拿根煙抽。
台靜怡迅速把一個小牌子舉到他跟前,認真念道:“吸煙者性無能。”
叔叔把煙盒裝進口袋,神色怅惘。
“她走了,我跟太監有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