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站在老人身旁，陪她一起看風景，直到夕陽落入山口。

冷寂的夜晚要來了，老人咳嗽了幾聲，林尚川和女子一起扶着老人進去躺着。女子送他出來，林尚川回頭看着老人痛苦的神情，說道：

“下一站到站了，還是去醫院吧，你媽媽看起來很痛苦。”

“沒用了，癌症晚期，醫生說最多就一個月了。我媽不願意插管治療，不想花光半輩子的積蓄，苟延殘喘。她想在這最後一個月時間裡，到處走走看看，這是她的心願。我能做的，就是完成她的心願，讓她沒有遺憾的離開。”女子說着，已泣不成聲。

林尚川心情沉重，同時也對她們肅然起敬。如何面對死亡，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課。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老人選擇有尊嚴的離開。面對死亡，最大的尊重就是體面。她們給了生命最後的尊嚴，她們的選擇，心酸又悲壯，但也恰恰體現了她們對生命的尊重和悍衛。

“我能為她演奏一首曲子嗎？希望能緩解她的疼痛。”林尚川對女子說。

女子對他的善意表示感激和默許。林尚川脫掉墨綠色的大衣，摘下手表，在車廂過道裡拿出小提琴，女子連忙上前準備接過他的衣服。

“沒事兒，就放這兒。”林尚川把衣服和手表順手放在琴盒上。

他為老人演奏了那首《心之邊境》，這首曲子本是鋼琴曲，是明桢很喜歡的，他會首先想到它。林尚川閉上眼睛，投入地演奏。在悠揚的琴聲中，老人逐漸舒展了眉頭，停止了痛苦的呻吟。

情到深處，曲子的旋律和演奏者的人生經曆合二為一，在場的人都在虔誠聆聽。曲子結束，現場響起了掌聲。林尚川這才發覺車廂裡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了，這是音樂本身的力量。他并不需要這樣的掌聲，老人的疼痛緩解了，他便收起琴。他無法挽救一個生命，他能做的，也隻有如此了。

女子問他是從事什麼工作的，小提琴拉得這麼好。

林尚川沒有回答，穿上大衣，說道：“照顧好你媽媽，你也别哭了，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人生并不遺憾。如果是在悲涼、失望、痛苦中死去，那才可怕。”

“謝謝您。您在哪個車廂？如果我們先下車的話，我去跟您打個招呼。”女子說。

“我在硬卧車廂。不用客氣，我明天早上到站。”

四個小時過去了，卧鋪車廂的乘客都睡了。林尚川不知道那個老人是否還在忍受着疼痛，等待天亮。

列車要停靠半小時，他望着山腳下的燈光，心想生活在山腳下的人，此刻會做什麼呢？會站在窗邊望着停靠的火車嗎？黑夜讓他清醒。他的清醒裡全是對明桢的思念和對人情淡薄的無奈。

因為明桢的實名舉報，作曲系的同事們都對他避之不及，生怕林尚川的事會牽累自己。當他辦完辭職手續，離開音樂學院的時候，沒有一個同事來送他。

人走茶涼！隻有門衛大爺送給他一個嶄新的保溫杯，叫他常回來看看。

林尚川來到硬座車廂，春運期間的車廂裡人擠人，務工返鄉的人居多。他們的睡姿着實讓人看着心酸。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皮膚粗糙，幾天沒刮胡子了，坐在廁所門口，抱着一個白色的油漆桶睡着了。他雙手上有幾道已經結痂的裂口，像是被機器弄傷的。

一個年輕小夥子躺在過道裡，頭枕箱子睡着了。他雙手護着頭，任憑其他乘客在他身上跨來跨去。

一位媽媽，為了留出空間給兒子睡覺，她躺到座位底下，隻露出一個頭。旁邊的人很容易會踩到她的臉，看起來她已經累得顧不上了。

在車廂連接處，兩位農民工席地而坐，吃着泡面。

“你再出來拼兩年，兒子大學畢業了，找個好工作你就能享福了。”

“享福還遠着呢，還得接着掙錢，結婚又得花不少錢。我現在還能幹得動，給他多攢點。”

“娶媳婦讓他自己想辦法，供一個大學生已經要了我的命了。”

“這是當父母的責任，你還不是給你兒子攢結婚買房的錢。”

林尚川聽着他們的對話，很同情他們。他們都不容易。

“哎，哎，讓一讓，我上廁所。”一個女人用腳踢了幾下在廁所門口睡覺的男人。

男人醒了，挪動了一下，換了個姿勢，抱着油漆桶繼續睡了。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痛苦的，沒有例外的。林尚川不忍心從他們身上跨過去，便沒有往前走了。在這裡，他的小提琴也是很礙事的。他又返回硬卧車廂。

他想起那次去李言旌家裡參加葬禮，回南京時，明桢為了省錢，執意讓他買了硬座車票。明桢心疼他，為了能讓他睡得舒服一些，一直在他身旁護着他，她自己硬是站了幾個小時。

這叫他怎麼能忘！可是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