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庾廢了老大勁才将寝堂門關上,這樣的極端天氣便是在北京也罕見,根本不用擔心路上會碰到人,就連動物也知道要躲進窩巢莫走動。從小生活在江南的黎璃更是見所未見,隻覺這一進一出的片刻工夫,暴風雪又愈發猛烈,已經把天地攪得混沌不清。
裴祁安的住處也确實夠遠,黎璃背着失去意識的他,本就重心不穩,好在有紮實的李仲庾在旁頂着,才不至于被刮倒。最後一段路,兩人是你托我擡,才将人安全地搬回屋。
風雪如走獸嗚咽,黎璃忙着上門窗插銷,李仲庾則喘着大氣,累得一屁股坐地上。
也不整什麼熏籠了,她擡起一銅盆的炭,腳一勾杌凳,直接把炭盆架在床邊燃,完事又另起了茶爐子燒水。李仲庾不好意思幹坐着,翻箱倒櫃地将厚衣服都拿出來,裡三層外三層給裴祁安裹上,再蓋好大棉被,簡直将他包成了一個胖蠶蛹。
炭一時半會還燃不起來,當真冷得夠嗆,兩人隻好縮在杌凳兩側,把手懸在銅盆上取暖。
與此相比,裴府上房現下卻是溫暖如春,熏籠裡燃的是上等紅籮炭,氣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丫鬟們在裡間熏香鋪被,裴正則披着貂皮大襖坐在外間榻上,腳下踩一腳爐,袖中籠一手爐,烘得面色潮紅。
莊相宜又端來一碗熱乎乎的姜湯遞去。
“辛苦娘子。”裴正含笑接過。
她冷冷淡淡地說句“不用”,旋裙坐到榻側,把角落的針線籃子挪過來,隻見最上頭擱着一頂還未完工的孩兒虎頭帽,她往帽裡又加了圈狐狸毛,勾線固定。
裴正有些不敢言語,擡眉偷偷窺她一眼,兩人半晌不發聲,氣氛沉悶地有些凝重。
他連喝幾口姜湯,終于被嗆到,抓住時機趕緊說:“老姜熬的吧?可真辣啊。”
等半歇沒人理,于是他把腳一擡,指着腳爐又問:“欸,這腳爐新買的?”
依舊未搭腔,裴正尬咳幾聲,橫眼瞅到那頂虎頭帽:“給則年做帽子呢?繡得真細巧。”
話音才落,莊相宜就把針紮在線團上,幹脆不做了。
裴正自知理虧,見她既不回話,也不看他,隻是目中含憂,蛾眉凝怨,叫人看了好生難受,隻得将聲調放得柔上加柔:“你看我,眼不斜嘴不歪,不是好好的?日後凡是郎中所言,你隻可信其一半,他就是怕擔責,故而誇大病情,正好碰上你這個喜歡吓自己的,我是沒事了,可别再把你吓出病來。”
莊相宜沒接腔,陡地說:“當初要辦私塾時,你是怎麼同我說的?”
裴正一愣,平白無故地重提這茬,讓他有些不好的預感。
見他啞然,莊相宜冷笑兩聲:“什麼則年天資不凡,啟蒙須早,要先把私塾辦起來,好積累資源、維系關系,哄得我掏出銀子來,真是信了你的鬼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是為了則年,而你卻是為了祁安,我看你是真把他當嫡長子培養了,外人看你動辄打罵是不喜他,那是搞錯了因果關系,我看你是盼望他成才,為此才嚴苛管教,此番氣暈就是恨鐵不成鋼。”
被一通亂拳打下來,裴正腦袋嗡嗡的:“我……”
“我什麼我?”莊相宜立馬打斷,擡指怒點他,“你倒是大方,凡是來你裴家私塾讀書的,一分錢不必掏,逢年過節的還要發時貨,端午節有粽子香包,中秋節有月餅瓜果,上元節有元宵花燈,你在外裝的闊綽,都是誰給你埋的單?今天我倒要好好跟你算筆賬,别的不提,就光說學堂每日午食,如今市場裡豬肉羊肉每斤要錢四十餘文,一隻鴨要錢二百餘文,一隻鵝要錢五百餘文,十一個人每日少則七百文多則九百文,你月俸八十石,正好夠他們吃一個月!”
裴正塌着背,心虛氣弱:“娘子怎的還給我算起帳來?”
莊相宜不屑地笑一笑:“親兄弟還明算賬,我和你不過是半路夫妻,怎麼不能算?”
“什麼半路夫妻?真是氣頭上的胡言亂語。”他無奈搖頭,言之鑿鑿地說,“我裴正隻有你這一個明媒正娶的夫人,除你之外,還有誰寫入我裴氏族譜?”
莊相宜毫不買賬,拔高了好幾分調門:“她是沒入族譜,可她兒子在你裴氏族譜裡可占着嫡長子的位置!”
裴正雙眉緊扣,勸道:“娘子,此事我們從前就說定了,莫要再翻出來徒增争論。她不過是我曾經犯的一個錯,我早已悔之不及,一個外人罷了,不要影響你我夫妻感情。”
莊相宜瞪他:“話一攤開,就拿夫妻感情來壓我,怎麼說都是你占理,堂堂首輔大人,我又怎說得過你?”
裴正最怕跟她吵架,他覺得莊相宜比司禮監那幫陰陽怪氣的太監還難對付,話不能不說更不能說重,不然倒黴的就是自己,可這個火候又太難掌握。他連連歎氣,正好瞧見丫鬟出來,趕忙轉過談鋒:“欸,靜姝,你去把我的筆墨紙硯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