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嶺縣……職高?”我皺着眉頭望着破落的校門,褐色的理石上幾個落滿灰塵的金屬字,沒人管理打掃,因此貼滿了狗皮膏藥一樣的廣告,有租房賣房,有招小時工,還有重金求子,放眼望去這比我們學校還要破,連門衛收發室裡都沒有保安,而是被堆滿了雜物,紙殼箱子和塑料瓶、易拉罐毫無秩序散落一地。
天沒亮我倆就從橋洞出發,這學校比我想象的還要靠近城郊,當我站在大門口探身望向校園裡,放眼望去是雜亂無章的花壇,低矮的灌木無人打理,最高的枝丫亂七八糟向四周支棱着,垃圾随處可見,透明的食品塑料袋飛在半空,我打眼一瞧還以為是鴿子,再細細一看才看見那塑料袋裡裝着一團衛生紙,在天上旋轉飛了一陣兒,飄飄搖搖好像輕紗水袖,最後挂在高大的冷杉枝頭。
“你是說當年鄭迪轉學沒有去普高,而是直接來了職高?搞錯了吧?”我不敢相信看向并肩而立的他,見他點頭,我忍不住感歎,“這學校快黃了吧?我不理解,咱們學校雖然不是重點高中,但整個縣七所普高裡也還算拿得出手,照理說廣河比清嶺的教學質量要好一些,她怎麼樣也不會去念職高吧?”
一陣風刮來,揚起細細的沙,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使然,我覺得這所學校看起來像是伫立在沙塵暴下,仿佛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一個男生從教學樓裡走出來,他沒穿校服,頭發長得能遮住眉眼,劉海多了兩縷紮眼的挑染,走路時腳跟不落地,看起來像是腳下踩着彈簧,腦袋還一晃一晃,像是汽車前頭放的黃色笑臉擺件,車子一發動就顫個不停。
男生懷裡抱着個籃球,他長得并不高,皮膚黝黑,算不上壯,眼睛裡透着一種毫無緣由的無畏,我蹙眉盯着他腳下的步伐,在校門口站了這麼半天,這還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
我走過去問:“同學,請問你認識鄭迪嗎?”
男生因被我突然攔住而感到有些奇怪,聽完了我的問題之後立即搖了搖頭,“不認識。”
我犯起了難,回頭求助般望向紀樂,他低下頭,從兜裡掏出一張被疊了幾折的紙,走到我跟前打開,此時我才看清那是一張打印在紙上的黑白相片,應該是初中畢業照,裡頭密密麻麻或站或坐約莫有五六十人,紅色的水彩筆圈出一個圈,圈中的女孩子紮着光溜溜的馬尾辮,笑容綻放出不該屬于黑白兩色之中的陽光明媚。
職高男生又打量了一遍我倆,眼神中充滿了疑惑,我立馬解釋:“她是我們的初中學姐,比我大一屆,以前她還幫我補習過功課,關系很好的,我想謝謝她來着,但是自從她轉學來了這兒就聯系不上了,你真的沒有見過她嗎?”
男生将右手上的籃球調換到左手,捏着那張紙好一番思考,再次擡起頭時一臉困惑看着我,“是她?你們是找錯人了吧?鄭迪我不知道是誰,但是這個人我有印象,她大我幾屆,跳樓了,她媽送她來上學,第一天就從實驗樓頂跳下去了,當時可壯觀了,差不多全校的人都去圍觀了,後來學校群裡瘋傳她跳樓的照片。”
“跳樓了?!”我還沒反應過來,紀樂驚呼一聲,兩步沖上前,緊緊攥着那男同學的手,“她死了?!”
男生吓了一跳,将手往身後縮,警惕盯着紀樂,“沒有,實驗樓一共就五層,她跳下去的時候掉在二樓的平台了,相當于從三層樓掉下去,不過聽說她摔斷了腿和胳膊,現在是個跛子,他媽就在學校門口開包子鋪,你想找她出了門就能看見。”男生随手一指,小小的轉盤路對面,視線穿過昏黃肮髒的空氣,時不時幾輛紅色的電三輪從轉盤路駛過,粗看着像是一葉小舟在沙海裡艱難前行,滄桑、衰竭,似打了敗仗風塵仆仆走向歸家的路。
我眯着眼,卻不是為了遮住烈陽,而是怕有沙子吹進眼睛,“鄭記包子鋪,正宗杭州小籠包。”我站在招牌下看了看紀樂,他的雙眸裡現如今隻有堅毅,蝸牛終于爬到了坐标軸上的一個點,他用目光重重打下标記。
鄭迪穿着一襲白色連衣裙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剝蒜,牆邊靠着一副拐,她瞧着像是個好看的木偶人,目光呆呆落在遠處的水泥地上,蠅蟲來了也不趕,任由蟲子收起翅膀落在她的手臂上。
“鄭迪!”
我回頭看,紀樂站定腳跟遠遠喚她。
鄭迪猛然擡頭,瞳孔一顫,身體也跟着發抖,“林……”話未說完,轉而抓起拐杖一瘸一拐想要往店裡走,但礙于腿腳不便,又太過急躁,拐杖打倒了塑料凳子,盛蒜的不鏽鋼盆也被掀翻,蒜頭滾落一地,她也栽倒在台階上,慌忙失措攥着那副拐,豆大的眼淚往下滾,狠狠捶着白裙下的那雙腿,一聲不吭将嘴唇咬出了血。
我快步上前想要扶起她,她卻拍開了我的手,慌張低下頭去小聲說:“謝謝,不用了,謝謝……”像是隻瘸了腿的小白狗,一階一階往樓梯上爬,一邊兒爬還一邊兒繼續不停說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