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記得那年夏天我見過的一草一木,大到諸如城東起了火,小到站在路邊的懸鈴木下,一隻鳥拉了一坨鳥屎,正巧落在我的胳膊上,我甚至記得站在樹下的自己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比巴掌還大的寬大葉片随風搖擺,樹皮灰白斑駁,樓下的瘸腿老爺子在那天夏天宣揚自己房前的樹上落了一隻老鷹,可惜當時我在學校所以沒見到。
就像這樣,那個夏天的一切都在我的腦海裡被強調了一遍又一遍,唯獨弄丢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這大概就叫天不遂人願。
當然,也直到今天,我突然發現不論自己何時何地,隻要一提起舊事一定會第一時間想起那年夏天,尤其是感傷的時候,我總是暗暗覺得悲傷的事一定發生在夏季,夏天就像清晨一朵挂着晶瑩露水含苞待放的白綠玫瑰,花開後現出令人難以忘卻的憂傷。
當情緒壓制到臨界點,我隻能安慰自己說沒有人的人生是不遺憾的。
人們總是說毛毛雨象征着傷感,紀樂卻從不在陰雨天去看紀書君,生怕一道雷就把他從紀家人變成了區家人,對他而言這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紀樂說他媽媽的死與他被侵犯是前後腳發生的事情,紀書君死前應該是不知情的,如果她知道,她會不會改變選擇,放棄從醫院頂樓跳下去,我暗自想了又想,隻可惜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廣河的公交車從不為誰而留,所以很準時,半個小時一班,幾乎沒有遲到過。
紀書君死後葬在平嶺公墓,站在公交站内,我的眼睛不住瞟向公交站牌上紅色的噴繪大字,上頭标着陽溝至平嶺,早上五點到晚上七點,陽溝在西,平嶺在東,廣河縣再往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當初廣河縣謀發展,把靠近海岸的一大片鄉村統一規劃動遷,拉動旅遊業和漁業經濟,廣河也借此富起來一小撮人,其中就有紀家,如果人們能預見,就會知道那是最早廣河經濟高速發展時期下難得推進順利的大工程。
更好笑的是當初我家的祖宅就在平嶺鄉隔壁的古咀,當初王學儒一門心思認為他念過書待在鄉裡教書是屈才,分家時隻要了點兒錢短暫維持一下生活,其他的都給了我大伯。
沒想到的是後來國家大力發展鄉村,振興鄉村經濟,古咀也被劃進了拆遷範圍,拆遷款很豐厚,破舊的小漁村被推平蓋成了度假村,那些選擇回遷的居民紛紛開了民宿、餐館,最開始日子過得很紅火,即使如今很少有人來廣河旅遊,但上頭仍會時不時補助一些錢。
反觀王學儒,似乎他人生的每一步都缺了點兒運氣,或許直至今日他還認為當年的選擇沒有錯,甚至看不起别人家的小買賣,但他怎麼想對我而言已是無關緊要。
想來也是好笑,就因為這事兒王學儒沒少讓我媽絮叨,最初他還嘴硬,自命不凡認為他王學儒能在城裡闖出一片天地,但現實狠狠給了他一巴掌,到後來我媽再提起時,連他自己都猶豫了,但還是不願意承認當年放棄的東西需要用一輩子才能賺回來,也興許一輩子都賺不回來。
再後來我大伯在外地意外身故,伯母改嫁,堂哥南下打工,爺爺奶奶也去世了,一家人徹底散了夥。
冬天漏風的公交車夏天坐似乎好了一些,我感受不到冷風刮着玻璃窗發出的呼嚎,冬天時仿佛動物世界裡生活在北方雪原的野狼,就蹲在我耳邊張開大嘴嗷嗷地叫,現在這輛快散架的車開得很慢,每每壓過一個坑窪從轱辘顫到車頂蓋,窗戶玻璃跟着抖個不停。
臨近平嶺,遠處锃亮的招牌上寫着修車廠,我捏緊了膝蓋處的褲子,不自覺微微擡起屁股挺直了身體,卻在紀樂看過來時壓抑着心中不安,裝作沒事的樣子,我想起那夜馬馳在醫院和紀野說的話,趙志剛無家可歸,出獄後會不會回到修車廠?
我恨不得趙志剛去死,這樣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上,趙志剛就像我和紀樂人生中唯一的不穩定因素,我總覺得他不會就這麼消失,他一定還會來找紀樂的,林海出事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但他為什麼要針對紀樂,難道他和紀家有仇嗎?除此之外我暫且想不到别的可能。
“怎麼了?”紀樂平靜看着我。
“沒什麼。”我有些緊張,來不及思考就下意識否認。
公墓裡墓碑林立,黑壓壓一片,像是秋季來時天上成群飛的烏鴉都落了地,撿拾人們的生活垃圾果腹,偶爾也會去廣場搶鴿子的吃食,松柏和杉樹把墓園圍成一個圈,将公墓遮得嚴嚴實實,墓碑林反而成了相對視野開闊的地方,有點像向日葵,在花瓣處栽滿了植物,而中間一粒粒站起來的瓜子則是刻着名字的墓碑。
紀樂說老一輩人不喜歡公墓,多數要求埋在鄉下祖墳,平嶺鄉動遷,紀明在送走紀書君時已是自顧不暇,紀書君倉促火化下葬,照老人的講法自殺屬于橫死,很不吉利,所以陪她最後一程的隻有紀家人,連區捷都沒去。
紀書君的墓很簡單,一塊黑色的石碑就是全部,‘愛女紀書君之墓,父紀明、母陶荟荃泣立’幾個字刷了金漆,上頭貼了一張她沒結婚前的黑白照片,笑得比天上的日頭還燦爛,我站在她墓前仰頭看了看天上日頭,七彩光束照進我的眼睛裡,心裡想的卻是這樣一個美好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跌落深淵的?
紀樂從包裡掏出一條幹淨的小毛巾,把滿是灰塵的墓碑擦幹淨,尤其是紀書君的臉,擦完後坐在墓碑旁,拂去不合時宜的落葉和被風吹來的雜物,沒有貢品也沒有鮮花,紀樂替她帶來一盒顔料,還有調色盤和筆,放在墓碑旁的理石台上。
我轉過頭向四周看了看,别人家的墓碑前或是饅頭餃子,或是水果白酒,唯有紀書君這兒冷冷清清,把手伸進衣兜裡掏了掏,翻出兩塊化了的奶糖,還是在清嶺時買的,我低頭看了又看,猶豫了很久還是同那盒顔料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