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樂打開那盒顔料,我沒想到那裡頭還藏着一張照片,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滑雪服,手裡抱着滑雪闆,略長的頭發從毛線帽子裡翹出來,竟還有幾分九十年代男明星的感覺,紀書君站在他身邊像是隻就要起飛的小鳥一樣攬着男人的手臂。
我甚至能透過一張不會動的照片看出那時她的内心有多麼歡呼雀躍,臉蛋兒凍得通紅,眼神卻是熱乎乎的,以至于失了一貫淑女的作風,倒像是十五六的中學生一樣單純可愛。
紀樂翻過照片,照片的背面被簽上兩人的名字,字體不同,不像是出自一個人的手筆,男人叫樂勵,當我看清這兩個字時心裡咯噔一下,紀樂捏着照片出神許久,最後也隻是嗤笑一下。
他不是在笑紀書君,而是在笑他自己,紀書君和區捷的孩子,起名叫紀樂,用來紀念他媽媽的前男友,他執意要去老房子就是為了找這張照片,紀書君沒走之前紀樂不敢聲張這件事,現如今紀家就隻剩下他和紀野,區捷要怎麼對待他,他已經無所謂了。
比逃更深一層的是放棄,明知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那就幹脆放任人生這滾滾車輪壓在身上,反正這一次僥幸,下一次也會被碾個稀巴爛。
因為不是所有的困難都有處遁逃,就比如區捷之于紀樂,區捷現在隻是不想拿紀樂怎樣,畢竟已經得到了紀家的财産,隻要區捷願意,完全可以利用監護人的身份把紀樂送進精神病院。
我猜區捷之所以沒這樣做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後在廣河再見舊人也好說話,二是他雖然拿到了名分、拿到了錢,卻不想立即跟紀野翻臉,紀野畢竟警察出身,逼急眼了魚死網破不如見好就收。
“下輩子祝你能嫁給喜歡的人,不必顧及别人怎麼說,也不必顧及我。”紀樂把那張照片立在墓碑前,薄薄的相紙像是随時會被風吹走,他把顔料盒挪了位置擋在相片前,“我很高興,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自己高興,可能是高興你從痛苦裡解脫出來,也可能是高興今天見到到你,高興很久沒有再見到那個區捷,而且如果不說高興,那我還能說什麼呢?”他思索了一陣,想着這一段話到底該怎樣總結,“總之……沒有不快樂。”他頓了頓,“也沒有快樂。”
“紀阿姨,紀樂說他要考美院。”我推了推紀樂,挪出一小塊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就好比年畫上的童子,一左一右守着紀書君的墓碑,伸手戳了戳紀樂的胳膊,“您一定要保佑他考上,這樣我們就能去省城看看大城市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是不是真的像新聞裡面那樣發達方便,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和汽車,周老師說大學的校園都很大,幾個二中加起來都比不過,在學校裡還要騎自行車上下課,我想去看看。”我說着說着閉上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搖晃着。
“沒出息。”紀樂壓抑着笑,不服輸似的朝着我戳了回來,“你求她就是為了去大城市看看?人這輩子許的願到底有多少能實現都是有數的,你竟然這麼就浪費了一個願望。”
我想帶他離開廣河,但我又不想說得太明顯。
他笑着和我說:“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許一個,我跟我媽說剛才那個不算。”
“我希望……嗯哼哼哼哼……”我含糊着發出低低幾聲。
紀樂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神采,一歪頭看着我,像是哄小孩子般故意用嚴肅的表情吓唬我,可那種嚴肅随便誰來都曉得是假的,唇角微微翹起,帶着點兒可愛的弧度。
我用食指在他的面頰上戳出兩個人造酒窩,他突然靠近坐過來,伸手撓着我的腰,我立馬像是身上生了跳蚤,火箭升天一般從地上跳起來,笑了半天才恍然想起身在墓園,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兩個人又霎時沒了聲音,站在紀書君的墓碑前雙雙垂下頭去,不過這也沒維持多長時間,我倆又都悄悄擡起頭偷看着對方,盡力表現得莊重嚴肅。
“你一定能考上的,紀阿姨這麼厲害,你也不會差,要對自己有信心。”我把手插進褲兜摸了半天,拿出來時右手攥成拳頭朝紀樂伸了過去,拳心朝上,慢慢在他眼前松開手,一個紅色的三角布包呈現在我倆眼前。
紀樂滿眼疑惑,笑容如落進水裡的一滴墨悄然散開,我總覺得他整個人很奇怪,身上有一種令人絕望的喪氣,看事物的觀點也都很悲觀,可悲觀的人大多會選擇放棄,任世事蹂躏踐踏,但他又不屈于趙志剛留下的恐怖陰影,執着于反抗和正義,我想他的心裡總歸該有一顆還沒萌芽的種子,代表着新的希望,這一點他大概比紀野強一些。
我抓起他的胳膊,一點點向下,最後捧着他的手背把三角紅布包放在他的手心裡,“還記得嗎?我在清嶺的廟外頭蹲了一夜,這是廟裡頭的人送給我的符,保平安的,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年年平安,歲歲平安,一輩子都平安,也一輩子都能勇往直前。”
紀樂沒有說話,卻是真的沉靜下來,他看看手裡的東西,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問了我一遍,“給我?”
我點點頭。
可就在此時他的臉上卻猶如秋末冬初一般默默結了一層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