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右眼視線已經被完全擋住,萬朵下意識要去擦,剛擡起手,就被人抓住。
“别動!”
熟悉的嗓音,但氣息不穩,像是百米加速跑過來的。
她擡頭,用另外一隻眼睛看過去。
程寅?
他不是去找季明珠了嗎?
“你怎麼來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
兩人同時出口,隻是萬朵聲音小,被他又沉又冷的聲音蓋過。
他這話也不知說的是誰,周圍雅雀無聲,弄傷萬朵的男同事是來南城實習的,本就吓得不輕,一聽這話更是臉色煞白。
這種失誤也不能怪誰,沒人想發生,萬朵其實不怪那男同事。
倒是有點懊惱自己,要是她沒分心,要是腿腳再利索些,要是她反應快一點,也許就不會受傷。
現在離開演不到一個小時,不知道會不會兒影響表演。
有人反應快,去後台把醫藥箱拿來了。程寅一言不發地打開醫藥箱,動作熟練的拿出裡面的醫用紗布,迅速按在萬朵傷口上。
男人衣袖上的木質調香氣沖淡了血腥味,萬朵忍着痛才沒叫出聲來,但臉全皺在了一起。
他見了,轉頭質問:“120怎麼還不到!”
被問的武生身子一抖,摸了半天想起手機不在身上,趕緊跑去後台,過了一會兒又跑回來,說:“120在門口了,馬上到。”
師姐看了看時間,小心建議:“不如先去後台吧,方便休息。”
程寅沉着臉沒應,低頭交待萬朵:“自己按着。”
師姐臉色讪讪,不好看。
萬朵擡手到半空,找不到位置亂摸,他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的手上。
動作一點都不溫柔。
萬朵抿了抿唇,滿腹委屈。
低着頭剛要往後台走,下一秒,他彎腰,将她一把抱起。
一陣眩暈感襲來,萬朵完全來不及拒絕。
被這麼多同事這麼多雙眼睛盯着,萬朵不好意思,小小地掙紮了一下。
“别動!”他語氣冰涼。
“……”萬朵抗議:“我是腦袋受傷,又不是腿!”
“哪兒受傷都不行!”
“……你怎麼不講道理?”
他下颌線緊繃,聲音比剛剛更冷了幾分,“再不老實信不信我把你關起來。”
“……”
萬朵自然不信,但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一時間,委屈、難過、自責,像大山一樣壓過來。
走在前面的師姐一邊假裝沒聽見小兩口吵架,一邊迅速找了個僻靜的廢棄化妝間給他們臨時休息。
說是廢棄,其實就是放了些道具雜物。這化妝間原本給VIP演員用,後來因為太小被VIP們嫌棄,就改當雜物間了。
萬朵坐在椅子上,看見化妝鏡裡的人,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恐怖。
半張戲臉,半張血臉,都能演聊齋志異裡的女鬼了。
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拎着箱子過來,幹淨利落的止了血消了毒。
萬朵臉上,從眉骨到額頭豁開一道長口子。救護車上的針不是美容針,女醫生看了看小姑娘漂亮的眼睛,建設盡快去醫院縫合。
送走120醫生,化妝室隻剩下二人。程寅拿了萬朵外套和背包,就要帶她去醫院。
萬朵坐在椅子上,沒動。
“還有半個小時就開演,有不少觀衆已經等在外面,我要是現在走了,沒人能替我。”
“那就取消。”程寅說得毫不在意。
“怎麼能說取消就取消?”又不是取消一次飯局。
“不過一場戲,損失我來承擔。”
萬朵吃驚地發現,他在說這話時,和季明珠稱他們為戲子時幾乎一個語氣。
輕慢,不屑。
見她還是不動,程寅走過來拉她,“你現在要擔心的是你自己。”
萬朵甩開他的手,鎮定說:“我現在沒事,我能演出。”
沒想到她會甩開他,程寅一怔,手僵在半空。
他收回手,心頭陡然湧起一股煩躁,“怎麼沒事,再偏半寸就傷到眼睛了!”
“你那是假設,”萬朵拒理力争:“事實是我現在很好。”
“可誰能保證下一秒!”
程寅看着她額頭上血紅的口子,心底的燥意愈加強烈,可還耐着性子解釋:“我告訴你什麼是事實,事實是我早上把你送出來時,你還是好好的,而你現在腦門上頂着一道大口子。你昨天剛獻了血,身體本來就虛弱,要是再受了什麼傷,會很麻煩。”
麻煩?
他終究還是說出心裡話了?
怕她受傷,是怕給他添麻煩吧?
萬朵悲傷地看着他,蓦然想起許多年前,爸媽不讓她當武旦的時候,也曾這樣說過——
爸媽總要老去,萬一她傷了殘了,誰能照顧她一輩子。
誰能?
誰都不能!
武行極易受傷,連保險公司都不給投保。她是罕見的熊貓血,更加不适合武旦。
可她是真的喜歡啊!
二十多年她隻做了這一件事,天天練功一日不敢落下,為的就是對得起舞台、對得起觀衆,對得起傳承了六百年的昆曲。
毫無征兆地,眼淚簌簌而落。
萬朵閉了閉眼,冷靜道:“是沒人能保證,但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我因此瞎了或者殘了,保證不拖累你,總可以吧?”
程寅一聽,立刻沉了臉:“你什麼意思?”
萬朵淚流滿臉,卻依然仰着頭看他:“我們離婚。”
四個字,像一塊巨石砸重重砸在二人之間,震耳欲聾的轟鳴之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程寅看着她,眼神黑得像是無法稀釋的濃墨。
萬朵從沒見過他這樣陰郁地看着自己,一瞬間,覺得他們的婚姻完了。
也好。
成全他和他的青梅。
他不必在南北城來回跑,不必背着她送小青梅禮物。
她本就平庸,能和他結婚已是三生有幸,如今完成任務,該退場了。
他眯着眼睛,眼神發狠,沉聲反問:“你再說一遍?”
“我說離婚,”她哽咽着,聲音破碎得仿佛一吹就斷,卻字字清晰,“随時,都可以。”
然後聽見他咬着牙,從齒縫裡擠出三個字——
“你休想。”
程寅說完轉身,頭也不回離開。
萬朵混沌的腦袋還沒明白你休想指的是休想離婚,還是休想演出,就聽見門被“砰”地一聲關上,接着又“咔哒”一聲被反鎖。
她怔了三秒,匆忙跑過去按門把手,卻怎麼都按不開。
真鎖了!
程寅竟然真的,把她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