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寅默了一瞬,“她堅持上台。”
高團長聽出他語氣裡的不解,說:“做為一團之長,我要為團裡所有演員的健康負責,也希望萬朵能盡快去醫院。但如果我是萬朵,會和她做同樣的選擇。”
“演員隻是一份職業,而已。”
高團長無奈笑了一聲,“表演是我們的職業,但昆曲是有生命的。你不喜歡昆曲,不理解也正常,這樣,你先帶萬朵就醫,演出的事我來想辦法。”
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程寅微眯了眯眼,收回思緒。
他看向萬朵,還是不明白,“隻是一場幾十觀衆的演出,有那麼重要??”
萬朵睜開眼睛,凝神看他,最後又轉回頭,閉上眼睛。
民國時期昆曲一度面臨失傳,很多老藝術家真的是用生命,才把這個文化瑰寶傳承了下來。
即便到了今天,不管演員多累多苦,隻要台下有一個觀衆,他們都會把整場戲一絲不苟的演完。
這些,隻有說給真正熱愛的人才能明白。
“我累了,回家吧。”她說。
程寅握着方向盤的手不由自主收緊,可旁邊的人明顯拒絕溝通,無奈看她半晌,隻能啟動車子。
晚上,萬朵早早洗了澡去卧室休息。
程寅在書房裡查看沐光對此次事件的公關情況。
還在春節假期,他給加班的員工發了紅包,又吩咐人力資源做好三倍工資發放。
之後,他再次給高團長和幾個戲曲界的權威打了電話,處理完這些事情回到卧室,發現萬朵已經睡了。
他掀開被子躺到床上,擡手把她抱在懷裡,又似乎抱不住。
她翻個身,他懷裡就空了。
萬朵其實沒睡。
傷口絲絲作痛,心裡也痛,一時分不清,哪裡更疼。
剛剛她看了微信,是龐郁轉給她的。
一張微博熱搜截圖,其中熱搜第一是:南城昆劇團演出事故。截圖下邊,附有熱搜鍊接。
看見這個标題,萬朵脊背僵直,手都在發抖,猜測評論區該是一片罵聲。
做足挨罵的心理準備打開鍊接,結果是另一翻景象。
清一色全是贊美。
有的贊劇團精益求精,不敷衍任何一場演出、任何一個觀衆。
有的贊昆曲演員辛苦,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有的贊六十歲老藝術家寶刀未老。
她知道,這些反轉都是程寅和季明珠的輿論公關起了作用。隻是好奇,是誰請的武老師出山?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高團長約她喝咖啡的時候得到了答案。
原來程寅給高團長打電話時,高團長正好在武明泉老師家裡拜年。
武老師知道了情況,當即決定親自去演小青。
為了等武老師,演出推遲半小時。
當時觀衆已經入場,因此劇團根據沐光提出的方案,告知觀衆可以随時退票,即便看了半場也依然可以全額退,而且再下次購買劇團任何演出,一律打七折。
觀衆情緒得到安撫,沐光又借此事在媒體上做了一波宣傳,許多人都對昆曲産生了興趣,連着一個月的票都銷售一空。
高團長高興說,這次意外真是塞翁失馬,長久來看,對昆曲和劇院的發展都是大有益處。
她讓萬朵替她好好感謝一下程寅,說多虧有他在。
萬朵低頭攪動咖啡,覺得當初堅持帶傷上台的自己就像個笑話。
但有一事,高團長想聽聽萬朵想法,也是今天約她出來的目的。
她問萬朵:“有沒有考慮換個行當?”
萬朵停住動作,吃驚地擡頭。
“劇團培養一個武旦不容易,但你的情況特殊……”高錦華欲言又止。
萬朵明白高團長該是知道了她的血型。這事她從沒對别人說過,連龐郁都不知道,猜測着:“是程寅告訴您的?”
高團長點頭,“他也是擔心你。”
萬朵暗自苦笑。
“您覺得,除了武旦刀馬旦,還有哪個行當适合我?”
高錦華沉默着。昨晚接到程寅電話,她也思考了很久。
程寅想讓萬朵轉行,知道萬朵未必聽他的,因此希望她能說服萬朵。
抛卻私心來說,萬朵是個難得的武旦苗子,改做文旦……
太可惜了!
練了十幾年的功夫白廢了不說,想在一衆優秀的文旦中脫穎而出,太難了。
想了一晚上,決定還是先聽聽萬朵的想法。
“高團長,我喜歡武旦,從我選擇行當那一天開始就沒變過,”萬朵看向高錦華,目光堅定,語氣堅決,“我不改行當,我要做咱們昆曲最優秀的武旦。”
高錦華贊賞又欣慰,轉念又擔心起來。
萬朵見她眉心隐憂,寬慰道:“您放心,我以後練功會更加小心的。”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會好好看着你,”高錦華擔心的不是這個,“隻是程寅……他會不會不高興?”
萬朵怔了一下,答不上來。
不過這是小兩口之間的事,高錦華不便多言,隻說讓她好好和程寅溝通,另外讓她好好養傷,不用着急回來上班。
劇團裡武旦稀缺,平時都要帶傷堅持排練的萬朵頭回得了一整個月的假,隻不過頭上破了點兒皮外傷,拒絕都沒用。
她沒問原因,不問也猜得到。
咖啡店就在小區附近,送走高錦華,她一個人往家走。
剛走到小區花園,就看見程寅坐在花壇邊,背靠欄杆,兩條大長腿一曲一伸,姿勢疏懶地看兩個小男孩玩摔炮。
昨天的羊絨外□□髒了,他今天換了一件藏藍色蓬松羽絨服,往陽光下一坐,像隻曬太陽的大狗狗。
但萬朵知道他其實很瘦。
工作本來就忙,還勞心勞力地兩地奔波。
她駐足看了一會兒,程寅轉頭看見她,笑容和煦,“回來了?”
萬朵點頭,走過去,坐到他旁邊。
程寅一直看着她,萬朵知道他想問什麼,可是她沒想好怎麼說。
隻輕淺地笑了笑,“昨天的事,高團長讓我替她謝謝你。”
“她昨天已經謝過我很多次了,”程寅不錯目地看她,問:“那你呢?還生我氣嗎?”
今日陽光很好,空氣卻很冷。她把手插進口袋,搖搖頭,“不知道。”
說不清是更生他的氣,還是自己的。
有時候覺得,如果她更聰明一點就好了,像季明珠一樣,幫他解決麻煩,而不是單純地制造麻煩。
程寅知道她心結一時難解,也不逼她,拉過她的手,“走了,回家。”
程寅的假期即将結束,後天要回北城。他給萬朵也訂了票,理由很充分,她受傷了不用上班,去北城還有徐姨可以照顧她。
萬朵沒拒絕,因為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這兩天,兩人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做夫妻間會做的事,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可在程寅看來,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她不再笑眼彎彎地看他,不會抱着他的手臂睡覺,相反地,會在看電影的時候走神,會盯着他送的腕表發呆。
甚至會在偶爾回頭時,出其不意地對上一雙沉默杏眸。悲傷就像流星,從她未來得及轉移的目光裡劃過。
程寅知道她不想去北城,隻是她不說,他便裝作不知道。
現在,隻想把她帶在身邊,看着,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