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胸無志向的人又懂得什麼？哪來的自信對他指手畫腳？哪來的自信覺得他稀罕這種沒有意義的補償？

她這樣的身份，沒有任何價值，活着也不會給自己提供任何助力，反而會帶來無盡的麻煩，會成為他最緻命的把柄。

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用最直接、最簡捷的手段，讓他親自剜除這個缺陷，這條醜陋的傷疤，成為更加完整、沒有弱點的自己……

風琅玄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這根本就不是想要什麼母親的“愛”，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身份足夠高貴、可以成為自己助力的母親，向他傾注心血，滿足他登峰造極的野心，同時還要給予他溫情。

常俞曦不符合，因為她錯誤地恨他，給予不了他一分愛，所以他怨恨他。

他的親生母親更不符合，因為不具備他想要的價值。所以在生母對他沒有幫助，甚至還有可能阻礙他時，他毫不猶豫地将人殺死。

一個在朝堂中經營多年，敢背着一國君後，和國師籌謀劃策瞞天過海，試圖獲得力量超越人類範疇的儲君，會沒有手段救下、保護一個沒有人注意到的普通女人嗎？

他有太多方法，但他沒有做。因為沒有感情，更因為他認為不值得耗費力氣。

他的經曆是悲慘的、不幸的，但他也同樣是個早就被權利異化，人性道德完全蒸發的怪物。或許在年幼時也曾單純地渴求過母愛，但随着年齡的增長，他的野心早已掩蓋、抛卻了這些不值一提的念想。隻剩下純粹的欲-望與冰冷的算計考量。

“我殺了她，抹掉了所有的證據。回來時，常俞曦提前收到消息，意識到我越發脫離控制，下手毒殺我。我毒發的時候，躲在宮内山石的夾縫中，像萬箭穿心一樣生不如死。你帶着葉靖延有說有笑地從山石外路過，答應随他去獵場比試騎射。”風臨宸的眼睛亮得驚人，聲音在這石室中回蕩，“還好，有喬複幫我，我才沒有因毒發而狼狽地死在那裡。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恨你們嗎？這世界如此肮髒不公，有人生來高貴，有人一世低賤。憑什麼你們生來就高貴，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而我卻隻能是偷來的，在此苟延殘喘。那時候我就決定，不管付出多少代價，我都要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人，要報複所有怠慢、欺辱過我的人。”

“你恨我母親，恨我，甚至恨風氏和常家。你怨恨這世上生來不公，有人生來高貴受人疼愛。你想要報複我們，将我們這種幸運的卑劣者踩在腳下。你可以為此付出努力，去變強去颠覆。我一直是利益所得方，你永遠是受難者，我沒有立場多言。”

風臨宸生父的背叛和風峪的算計，讓她母親陷入了歇斯底裡的悲哀人生，為了報複，将一無所知的風臨宸拖進了這場漩渦之中。常家雖然培養托舉他，卻也利用他、威脅他的性命。風氏給予他權利，卻也忌憚他。這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究竟欠了多少，沒有人可以估量得清楚。

“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濫殺無辜？這天下有太多人沒有傷害過你，相反他們可能還供應過你的吃穿用度，渴求着你的垂憐與施舍。他們過得也很痛苦，沒有錦衣玉食的吃穿，也沒有衆星捧月的簇擁。一年四季也在為生計奔波，夏日裡面向黃土背朝烈陽，冬日裡凍瘡疼痛難耐。豐收時要抛除賦稅精打細算，饑荒時甚至會易子而食……”

更别說如今世道艱辛，戰亂動蕩天災瘟疫。連她都見過許多掙紮悲苦、無奈不堪。

為了活下去，有人抛家棄子，有人燒殺搶掠，有人将親人賣作兩腳羊，有人出賣皮肉隻為一口飯，有人在淤泥裡搶食，餓出幻覺時用樹皮草根土壤果腹……

風臨宸的人生裡恐怕都很少親眼目睹到這些污濁的景象。

他從小被當作正經的儲君看待，身邊堆砌着數不盡的绫羅綢緞，金銀财寶。每一餐都是最好的食材，天南地北的菜色，多得每道嘗不了一口就能吃撐。一身華服錦袍不會重複穿幾次。腳下踩過的道路沒見過本分灰塵。所到之處總是跟随着太多人豔羨的目光與追捧……

他是不幸的，但也不是那麼全然的不幸。甚至到最後，他自己也迷失其中，不願掙脫，舉刀向更弱勢者。

“你怨恨、看不慣我們這些身居高位的廢物，可為什麼要給那些普通百姓帶來戰亂災難，奪走他們的性命？他們有愧對、阻礙過你嗎？你堅決讓我嫁給葉靖延時，曾承諾過會讓蕭梁變好，但你都做了什麼？”風琅玄握緊他的手臂質問。

風臨宸掙開她的手，笑得猖狂，“我為什麼要管那些蝼蟻的死活？爬不上來，是他們自己的軟弱無能。他們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我當然也不會耗費心力在乎他們過得如何。”

“爬不上來就是無能？你難道真的以為自己如今能坐上那個位子，是憑自己？你如果出生在普通百姓家裡，而不是被抱來擁有儲君的身份。恐怕這輩子爬到死，也做不成蕭梁的皇帝。你的起點超過了太多人，在受害的同時也有獲益。但你同樣選擇踐踏那些‘不夠高貴的人’。”風琅玄冷聲嘲諷道：“所以，你并不是怨恨着世間的不公正，怨恨着屍位素餐的官吏、貴族。你是怨恨着高高在上享受一切的人裡沒有自己，怨恨着自己沒能生來就擁有最好最尊貴的人生，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