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鄭淮明就是連餘光都沒有給她,仿佛她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沒事,不深。”
方宜彎了彎嘴角,像在回應李栩的好心,又像在勉強用笑容安撫自己。心裡有一股隐隐的、說不清的滋味,澀得發苦。
口子确實不深,血滲了幾秒,就立刻凝固,不值得矯情。她婉拒了李醫生要給她消毒的提議,快速地裝好三腳架,逃似地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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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兩點,醫院職工食堂裡用餐者寥寥。早就過了飯點,但由于手術、急救等各種原因,醫生用餐時間不定,食堂二十四小時備着一些菜飯。
鄭淮明和李栩剛下一台移植手術,一前一後走進食堂。原本,鄭淮明是沒準備來的,下午還要輪班,他身心俱疲,累得吃不下一口東西,隻想回辦公室休息一會兒,是被強行好心拉來的。
“領導,人是鐵飯是鋼,你不吃飯,哪裡來的力氣做白衣天使?”李栩早就餓得眼冒金星,拿着餐盤掃蕩,“哎,還有糖醋排骨——阿姨,最後兩份都給我呗!”
打飯的阿姨認識這開朗的小夥子,笑眯眯地給他打了兩大份,冒尖。
李栩趕緊也給鄭淮明的盤裡擱了一份,笑得露出八顆牙齒:“領導,再不搶就沒了。”
鄭淮明端着空空的盤子,不想拂了下屬的好意,笑了笑收下。但眼見那盤排骨上的醬汁油膩濃稠,他實在是沒有胃口。
最後,隻又拿了一碗清淡的小馄饨。
“李醫生。”鄭淮明冷不丁叫他,“你下午沒班吧?”
這話含義不明,李栩心裡一緊,不會讓他去頂别人的班吧。他可不像鄭淮明那樣拼命三郎,下了這麼長的手術還有精力和體力去輪班。
“啊……”他含糊道,“對。”
“能不能辛苦你去住院部看一下方小姐?看看她的手需不需要消毒。下午财務的材料你就不用去拿了,我去。”
李栩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是指拍攝團隊的方小姐,早上她的手被三腳架零件劃傷了。當時他看了,就一個小小的口子,去晚了都該愈合了。這事他早都忘了,沒想到領導還一直惦記着。
半晌,鄭淮明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訴她,是我讓你去的。”
“沒問題,我吃完飯就去。材料我也帶過來,順手的事。”李栩樂呵呵道,隻要不讓他頂班,幹什麼都行。
看來,自己領導對那位方小姐确實不一般。
兩人落座的時候,正好碰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周思衡遠遠朝他們招手,同一張桌子坐下。他盤裡裝了滿滿當當的四盤菜,随手擱在桌上:“你們也忙到這個點啊。”
周思衡一米八幾的個子,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偏偏畢業選了去了兒科。穿着印滿長頸鹿圖案的白大褂,和氣質說不上來的違和。
“嗯,剛下手術。”
飯桌上,鄭淮明聽着另外兩個人聊天談笑,始終隻是淡淡地應幾句。
早上查完房,想到那女孩匆匆離開的背影,他心裡像堵了一口氣,不上不下,隻應付了幾口面包,就去上了手術。一連七個半小時,精神高度集中,在手術室裡尚還撐得住,現在緊繃的弦忽然松下來,疲憊和倦怠如潮水般席卷而來,連帶着空磨了幾個小時的胃,也泛着灼人的酸水。
但明知胃裡需要進食,鄭淮明看着那層馄饨湯上薄薄的一層油,還是覺得難受得緊。
他修長的手指拿着勺子,舀了馄饨,卻遲遲沒往嘴裡送幾個。連孩子都能吃完的一小碗,在面前放了半天,幾乎看不出動過的痕迹。
周思衡終于注意到他的異常,擔憂問:“老鄭,你沒事吧?你就吃這麼點?”
“沒事,我不餓。”鄭淮明輕聲道,擡手将那盤糖醋排骨擱到另兩個人面前,“你們吃吧。”
周思衡皺眉,聯想到上周遇到方宜的事,心裡更是沒底。
他是真的很擔心自己這位好友,鄭淮明工作親力親為,加班起來不要命。周思衡太知道他的工作風格,心外沒人願意輪的班、人手不夠的手術排期,鄭淮明都是毫無怨言,親自頂上。如果一個人能同時間出現在兩個手術室,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當兩個人用。
“你也别太累了。”他知道自己說的沒用,還是忍不住勸道,“你休息一會兒,天也塌不下來。”
鄭淮明知道他不是客套,彎了彎嘴角,點點頭。下午他還有輪班,怕自己真的撐不住,還是吃了幾個馄饨。
可胃裡空了太久,加之情緒郁結,連幾個馄饨都無法消受。才勉強咽下,鄭淮明就感到一陣反胃,似有什麼東西在胸口大力翻攪,瞬間臉色煞白,冷汗也跟着滾落。
他擡手抵住左胸,垂眼忍耐,試圖強行壓抑下這一陣不适。
這下連李栩都發現他不對勁,連忙扶住他不斷前傾的肩膀:“你怎麼了?”
鄭淮明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帶着油星的食物仿佛一把利刃,随着胃裡的抽動,将内壁刮得血肉模糊。他的肩頭聳動了幾下,依舊忍不住嘔吐的欲望,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牆朝衛生間走去。
“我去看看。”周思衡知道他不想讓外人看到,示意李栩坐下,自己跟了上去。
水龍頭嘩嘩地流着,掩蓋了嘔吐的聲音。鄭淮明撐着洗手台,即使吐完了胃裡僅有的一點食物,仍在慣性地嘔逆,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周思衡看得膽戰心驚,伸手架住他下滑的身體:“怎麼吐成這樣?你帶藥了沒有?”
鄭淮明好不容易止住吐,冷汗幾乎将襯衣打濕,隻剩氣聲:
“不是痙攣……”
“你多久沒胃病犯得這麼厲害了?”周思衡擔心道,在他的印象裡,唯一的變量不過是見了那個分開多年的女孩,“之前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了,都過去了……”
鄭淮明白着臉,無力地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了,胃空了,反而好受些,胸口堵着的那團東西也随着食物的殘渣傾吐而出,終于能緩出一口氣。
鄭淮明沉重地喘息,好歹胃裡舒服了些,他說一句“沒事”,卻眼前一陣眩暈。
“鄭淮明!”
耳畔響起好友急促的呼聲,他想回應,卻在昏沉中驟然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