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幹什麼?”
他的呼吸聲很重,說話都很費力,一句話沒說完,冷汗已從額角滾落。方宜這才意識到,鄭淮明是真的病了,便也不敢再用力掙紮。
可剛剛的動作意味再明顯不過,還是對不歡而散的前男友,方宜既羞惱又尴尬,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見她不作聲,鄭淮明皺了眉頭。他身子前傾,撐住桌面,緊攥的手骨節青白,氣場陡然上升,怒極,嘴角竟挂了一絲笑意:
“方小姐,你結婚了。”
“請你自重。”
這一字一句傳入耳畔,方宜瞬間難堪得紅了眼睛,可手腕被他攥着,連逃離都成了奢望。她不自覺地發抖,卻沒法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她聲音有些顫抖,無力地辯白:“我沒有……”
這否認顯然太過單薄,鄭淮明眼底已是一片血紅,左手不知何時已用力地抵在胸口,強行壓抑那翻湧的疼痛:
“你把你丈夫置于何地……又把我置于何地?”
方宜一滞,敏銳地覺察到他話裡的憤怒和醋意。
什麼意思?他在乎沈望的身份?
可那一年,是他連一個分手的理由都沒有,就将她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方宜心如刀割,不甘地喃喃問道:
“我還要置你于何地?當年不是你把我扔下的嗎?”
是啊,當初被抛棄的是她,他裝作一副痛楚的樣子,又憑什麼質問她?
這話像是一擊重錘,砸在鄭淮明胸口,病中的人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情緒,翻江倒海的不适與劇痛暫時接管了他的意識。他再也忍不住似的,悶哼一聲,深深地折下腰,也松開了她的手腕。
方宜伫立原地,白皙的手腕被生生捏出青痕,卻感覺不到痛似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痛苦男人,心中非但沒有一絲快意,反而湧起一陣不忍與酸澀。
眼淚再也止不住地順着臉頰流下,她不明白,她和鄭淮明到底是為什麼走到今天這個相互傷害的地步?
明明,曾經他是她少女時代竭盡全力仰望,隻期盼着說上一句話的人;更是她全心全意愛慕,甯願飛蛾撲火也不回頭的人……
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光,也遮住的窗外紛紛揚揚落下的雪。
北川這年的第一場雪緩緩落下。
方宜喜歡上鄭淮明那一年,距離他記住她名字的那一天,還有四年零三個月。
後來無數次做夢,方宜還會夢到初見他的那個盛夏,改變了她人生的所有軌迹。
初三的一個下午,她和平日一樣坐公車回家,卻發生了交通事故。車身撞斷圍欄,玻璃破碎,她被狠狠甩出窗外,從高處墜入湍急的河水。波濤洶湧間,全身沒有一處不疼,她用力地掙紮,卻隻一口一口地嗆水。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隻剩冰冷河水湧入耳朵、口鼻的聲音,她逐漸沒有了力氣,無論如何努力,卻隻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離自己越來越遠……
突然,深藍的漩渦中,有人拉住了已經不抱希望的她,将她連拉帶拽,托出了水面。空氣湧入鼻腔,她用力地嗆咳着,宛如救命稻草般抓住唯一能觸碰到的人。
“你别怕,沒事了。”她聽見那人說。
那是方宜第一次見到鄭淮明,他穿着濕透的藍白校服,将她在衆人的幫助下拽上岸,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好多年過去,她早已記不清那一刻他的面容,卻依舊記得他的眼睛,劍眉星目,深如潭水,泛着好看的光。
方宜打聽到,他是隔壁市重點海城一中的學生。很多個傍晚,她都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出校門,很偶爾地,她能看到他和同學們的背影。
遠遠地,在人群中望見一眼。
後來,她看見他的名字和照片挂在一中的光榮榜榜首:
鄭淮明,04年省理科狀元,考入北川大學醫學院。
四年過去,再沒有學生從海城考進北川大學,他的名字也成了整個海城的神話。
高三那年,方宜成績優異,繼父卻不想供她讀書,要将她嫁給街頭開連鎖商店的老劉家,去換五萬塊錢彩禮。
在繼父眼中,親生女兒的一節鋼琴課兩百塊也不貴,但給方宜花二十塊買一本輔導書,是浪費的開銷。
無數個日日夜夜,方宜被打得渾身是傷,依舊不肯低頭嫁人。廚房油煙機的轟鳴聲擋住了母親的耳朵,繼妹的優美鋼琴聲蓋過了皮帶落在她手臂上的響聲……
快要熬不過去的時候,方宜就會偷偷翻窗,深夜跑到海城一中去。她就站在那,仰頭看着那張高高的光榮榜,昏黃燈光下,照片裡溫和斯文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最後,她簽下一張五萬塊的欠條,手印畫押,才換來一個去高考的機會。
那年夏,方宜收到了一張北川大學法語專業的錄取通知書。
她走進北川大學校園,遠遠地看見一個日思夜想的身影。人流中,鄭淮明站在夏日明媚的陽光裡,綽綽的樹影落滿他的白色短袖。
他笑着遞給方宜一張傳單,和對每一個陌生的新生一樣,眼裡充滿真誠和善意,聲線清朗:
“你好,歡迎報名學生會。”
那一天,距離鄭淮明記住她的名字,還有整整一年零三個月。
窗外,北川的初雪姗姗來遲。
辦公室裡如此冰冷,厚重的窗簾隔絕了一切有關于雪色的浪漫與美好。
撐在桌上的男人脊背顫抖,他似是緩了一陣,擡起頭時,眼裡滿是痛色。鄭淮明直起身子,聲音低沉嘶啞:“你走吧。”
思緒漸漸收回,方宜擡手抹去淚水,心裡升起陣陣荒涼。此情此景,她竟笑了一下,心裡從未如此不甘和屈辱:“鄭淮明,憑什麼你勾勾手指,我就跑來。你讓我走,我就得走?”
那年,他如神明般降臨她的世界,照亮了她的人生,讓缺愛的少女一度以為自己真的有資格幸福。
可後來,他走的時候如此決絕,連一個分手的理由都沒有留下,帶給她無盡的痛苦和噩夢。
“我跟你不一樣,對,我結婚了。”像是為了急于掩蓋方才越界的行為,方宜笑着,說出淬了毒的詞句,“我現在特别幸福,他比你好多了,不會像你一樣,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