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當年是他提的分手,他活該,他自作自受。
女孩的話如一把尖刀刺進血肉,鄭淮明抵在胸口的手猝然收緊,冷汗順着額角滾落。
已經分不清是低血糖還是胃疼,或是挂水的副作用,他恨不得立刻暈死過去,結束這難熬的痛苦,也不用聽到她說出的句句殘忍。
可他不能。
最後的體面和尊嚴,讓鄭淮明攢着一口氣,艱難而決絕地開口:
“出去……”
又一次逐客令。
方宜自嘲地冷笑一聲。
鄭淮明就像是一個帶着面具的人,剛剛那面具曾裂了一瞬,鑽出轉瞬即逝的憤怒和醋意。可很快,這層裂縫又閉合了,情緒煙消雲散,隻剩下虛僞的穩重和冷靜。
她的不甘、她的屈辱都一拳打在了海綿上,隻讓人感到深深的無力。
過去相戀時,鄭淮明從未和她吵過一次架,她耍的小脾氣、偶爾的無理取鬧,甚至是故意讓他吃醋……他從未氣過一次、惱過一次,永遠是溫柔地對她笑,将她的情緒照單全收。
方宜曾以為那是鄭淮明特殊的愛,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為從未真正走心的不在乎。
“出去。”
鄭淮明短促地重複,随即肩膀一顫,伸手掩住口鼻,用力地悶咳。這一咳,像是要将胸腔都咳碎,怎麼也停不下來。
方宜有一瞬的心揪,卻還是理性占了風,收回了下意識想扶他的手。
既然讓她走,她就走好了。方宜目光一沉,利落地關門離開。
可聽着屋裡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到底還是有半分心軟。她靠在走廊牆邊,給周思衡打去一個電話。
十分鐘後,方宜從窗口看見樓下周思衡匆匆趕來的身影,為了不和他撞見,從另一側的樓梯下了樓。
一晚上,她都有些心神不甯,甚至在錄一段手術素材時,忘記了戴上傳聲耳機。直到深夜,方宜終于疲憊地完成工作,從病房出來時,卻一眼就看見了她想躲的人。
走廊上寂靜空蕩,她的腳步聲方一響,周思衡便轉過頭來。
避無可避,方宜勉強笑了笑,主動迎上前去:“好久不見。”
上學那陣,周思衡慣是痞裡痞氣的,頭發一個月一個顔色,逃課、騎摩托,做事也不靠譜,如今他穿着白大褂的樣子,倒是多了幾分沉穩和從容,讓人有些不習慣。
“下班了?”周思衡幹巴巴地問候。
時隔多年,老友相見,竟是有些尴尬。自從方宜和鄭淮明分手,她遠赴法國,就和國内的朋友斷了聯系。周思衡的身份實在特殊,一來,他是鄭淮明最好的兄弟,二來,他還娶了方宜大學時的閨蜜金曉秋。
過去四個人關系非常親近,但要說方宜和周思衡,就像正方形圖案的兩個對角,全靠另外兩邊關聯着。這半年,金曉秋公派去援疆,此時沒有了她在中間做調和,方宜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夜深了,為了不打攪住院部的休息,兩人下樓。周思衡去醫護站買來兩杯咖啡,遞給她的時候,才意識到:“這麼晚了,應該給你買杯别的。”
方宜接過來:“沒事,我對咖啡因不敏感。”
門診大樓已經鎖門,此時的連廊上鮮有人至,玻璃上映出窗外細密的雪花和兩人的倒影。
“下午的電話,是你給我打的吧。”周思衡直奔主題,“這是你的新手機号?”
那時他剛下門診,就打來一個陌生号碼,裡面的女聲隻說,讓他來一下心外辦公室。聯系到鄭淮明下午挂水的情況,周思衡連辦公室都沒回,立馬跑去了行政樓。
“嗯。”方宜垂下眼簾,她也沒想隐瞞,客氣問,“他怎麼樣?”
周思衡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鄭淮明其實不大好。工作這麼多年,那人雖然把醫院當家,是出了名地拼命三郎,甚至連發着燒都能上緊急手術,身體虧空得厲害。可周思衡從沒見過他連着一個月進兩次急救室,趕到的時候,鄭淮明跪在地上發抖,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可偏偏他還抓着周思衡的胳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重複:别告訴她。
周思衡心裡不好受,但也不想違背好友的意願。他知道鄭淮明這個人,看起來溫和、好親近,實則心思很深,連他也猜不透半分。
“他好多了。”重新輸液以後,鄭淮明确實情況有好轉,雖然前提是還加了具有鎮定作用的藥。周思衡試探道,“他還沒回去,你去看看他?”
“我不去了。”方宜脫口而出,轉而語氣軟了軟,解釋說,“我們都分手那麼多年了,我去也不合适。”
周思衡微怔,眼前的女孩神色平靜,長長的睫毛微微垂着。多年不見,她褪去了青澀,取代連帽衛衣和淺色棉服的,是一件質地細膩的米色高領毛衣,長發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顯得優雅、落落大方。對于鄭淮明的情況,她似乎一點都不着急,像在說一個被她好心送去醫院的陌生人。
“我聽說……你結婚了?”
“對,我結婚了。”方宜輕輕重複,說到這句話,她眼裡略微有了笑意,神态也輕松不少,“我在法國認識的,太遠了,就沒叫你們。”
看着她因為談起丈夫而露出的笑容,他心裡一僵。
周思衡總算知道,為什麼鄭淮明受了這麼大刺激,就連他,都内心起伏難平。這種改變不是一件衣服,或一個發型,而是由内而外的蛻變,那個羞澀的、低着頭不敢和别人對視的小姑娘,徹底消失了。
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方宜的畫面。那時他從未想過,這清瘦的、腼腆的小姑娘,會和鄭淮明有那麼長一段故事。
那是2008年的盛夏,八月底,天空湛藍,蟬鳴聒噪。
組會快要結束時,周思衡的手機不停震動,來電者執着,挂了又打,他隻好接起來。
那頭聲音急切:“出事了!體育館布置迎新活動的時候,有一個學妹從二樓摔下來,鄭淮明去接她被砸了,現在兩個人都在校醫院呢。”
他一驚,匆匆請了個假,騎着車趕過去。
病房裡,夏日午後明媚的陽光從窗口落進,透過茂盛的槐樹,樹影綽綽。輔導員和幾個學生會幹事也在,鄭淮明靠在床頭,正微笑着和輔導員說話。
少年戴着一副細邊眼鏡,溫和斯文,眉清目朗:
“真的不要緊,不用和我家人說……”
幸好,除了左腳綁着石膏,看起來并無大礙。
周思衡提着的心總算落了地,音量也沒控制:“老鄭,你要吓死我啊?正常人不都應該躲開嗎?我之前看新聞,有人跳樓,把底下的人都砸死了!”
這一聲,全病房的人都看過來,不過他向來大大咧咧,也不在意。
鄭淮明卻微微皺眉,給他使了一個顔色,示意他不要再說。
周思衡疑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這才發現角落裡站了一個小姑娘。
及肩黑發、齊劉海,一雙杏眼裡滿是愧疚與青澀,薄唇不安地抿着,局促地像個犯了錯的小孩。病房裡那麼多人,她始終站在人群後面,遠遠地不敢靠近。
周思衡後知後覺,這是摔下來砸了人的學妹。
“哎呦,對不住。”他心有愧疚,瞅見床頭放了個果籃,問也沒問,熟絡地拆出一個橘子,遞過去,“你沒事吧?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