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不認識周思衡,怯生生地看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鄭淮明啞然失笑:“你别吓着她了。”
這也不怪她,彼時周思衡一米八五的個頭,闆寸,耳邊剃了兩道,挑染成紫色。身穿一件滿是破洞的黑色骷髅頭短袖,牛仔褲上還挂了一條長長的金屬鍊子,看着就不像好人。
周思衡咧嘴笑笑,自己把橘子剝掉吃了。
從周圍人的七嘴八舌中,他逐漸勾勒出事情的原委:
體育館的一二層之間有一個旋轉連廊,不到三米高,沒有欄杆,隻堆着一些雜物。下午布置迎新展闆和場地時,一個學長叫這個女孩搬彩旗和塑料闆。
起身的時候,她一個重心不穩,就後仰着摔下去。
底下是堅硬的瓷磚地,如果高空摔落、後腦勺着地,後果可想而知。
但在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躲開時,隻有鄭淮明上前幾步,試圖接住這個掉落的女孩——但這麼大的沖擊力顯然是徒勞,兩個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孩沒有大礙,鄭淮明卻摔成了左腳踝骨裂。
周思衡聽完簡直咋舌,他都不敢想,今晚學校的論壇上會有多熱鬧。
鄭淮明算是北川大學的公衆人物,也是近幾年最受歡迎的一屆學生會主席。不僅高大帥氣,溫柔謙和,更是醫學院專業成績常年第一,明戀、暗戀他的女孩,能從體育館排到北大門。
可縱使身邊追求者不斷,他從本科到研二始終零绯聞,是名副其實的“高嶺之花”。
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學妹,一上來就給大衆男神的腿砸骨折了……
周思衡樂得想笑,覺得太戲劇了。
一整個下午,病房裡始終十分熱鬧,來看望鄭淮明的人絡繹不絕,朋友、同學,連團委的老師和醫學院領導都來了。周思衡口渴,坐在窗台邊,不見外地将他果籃裡的水果吃了好幾個。
等人都散開,已經是傍晚了。
周思衡準備去買飯,這才發現那女孩一直沒走,一直站在病房角落。隔得太遠,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其他床的家屬。
鄭淮明也才注意到她,眼裡閃過一絲驚訝。許是應付了很多人,他眼裡有些淡淡的疲憊,依舊語氣溫和:“你快回去休息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擡眼,眼眶微紅,不敢與他對視:“我叫方宜……”
她眼裡的愧疚和自責太過明顯,讓人無法忽視。
“方宜。”鄭淮明見狀輕輕地念了她的名字,伸手從果籃裡挑了一個十分紅潤的桃子,遞給她,“吃點水果再走吧。”
哪有砸了人,還拿水果的道理?
女孩垂着眼,那眼神好似一隻闖入城市的小鹿,有一點害羞和膽怯,搖了搖頭。
“我過不去。”鄭淮明的聲音裡帶了些笑意,像是哄小孩般說,“如果你不拿,我就當你還在生我的氣了?”
她有一絲迷茫和無措,耳朵唰地紅了,不知作何反應。
“今天的事,是我的責任才對。”鄭淮明目光真誠,慢條斯理道,“一來,我是今天活動的總負責人,卻忽略了現場分工的不合理,不應該讓你一個女孩子去搬那麼沉的東西,二來,體育館的連廊沒有圍欄,是安全問題……”
他輕聲問:“從上面摔下來,吓到你了吧?”
溫柔的聲音在日落的餘韻中流淌,窗外的夕陽即将落盡,濃郁的橙紅色為房裡的每一件物品,都鍍上一層溫暖的色澤。
這話太過周到,讓人沒有拒絕的餘地。女孩踱步着上前,從鄭淮明手裡接過那隻桃子,肩頭微微顫抖着。
走到近處,周思衡才發現她哭了。
發絲随着低頭的動作從她耳側耳側掉落,一眨眼,晶瑩的淚珠就從眼眶落下。女孩擡手,胡亂地擦去臉頰的潮濕。
不知為什麼,周思衡覺得她真的很傷心。
明明沒有責怪,為什麼要傷心?
周思衡不明白,但覺得這個内向的女孩應該不會想讓陌生人看見。他假裝接水,離開了病房。
掩上門時,他看見溫暖的夕陽下,鄭淮明輕聲安慰着哭泣的女孩:
“已經沒事了,别怕。”
那時周思衡沒有多想,因為鄭淮明向來如此,會貼心地為每一個人考慮。他從不懷疑鄭淮明會無私地幫助任何一個陌生人。
可很多年後的某一天,他再回想起那盛滿日落的病房裡,一高一矮的身影。原來從那一刻起,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緩緩轉動。
夜幕已深,城市的華燈中,細雪紛紛揚揚,一下便是一整天,也同樣落滿了周思衡的心頭。輕而薄的涼意,透徹全身。
方宜雙手交疊,抱在胸前,彎了彎唇角:“結婚的事我還沒跟曉秋說呢,希望她别怪我。等有時間,我們一定請大家吃個飯。”
她一字一句地維持着謊言,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我丈夫……你可能見過的,我們一起負責紀錄片的項目。我們有相同的藝術理想,所以在法國認識以後,很快就結婚了。”
本沒必要說這些細節,可像是為了讓周思衡相信,方宜本能地編造細節。
如果細看她的眼睛,就會發現那雙總是真誠的、水靈靈的眼睛裡,是有一絲飄忽的。可周思衡心裡很亂,絲毫沒有注意到。
“雖然我可能沒立場這樣說。”周思衡喉嚨幹澀,他沒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欲言又止的時候。他知道鄭淮明一定不希望他說這些話,但站在朋友的立場上,卻是真的擔憂,“你盡量……别刺激他,行嗎?他之前剛犯胃病,身體還沒好透。”
話音剛落,他就後悔了。
因為方宜随即擡眼笑了,這不是他預想的答案。
“沒問題。”她的笑意十分輕盈,甚至帶了幾分玩笑,“如果他找了一個膚白貌美的老婆,我也會心裡不舒服的,前任嘛,我懂的。”
尾音稍稍上揚,仿佛他們隻是愛情喜劇片裡的龍套角色,正在上演一段陳詞濫調的前任戲碼。
周思衡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隻得故作輕松:
“謝了,你早點休息。”
“你也是。”
方宜微笑着轉身,高跟鞋的聲音回蕩在寂靜昏暗的連廊。仿佛心裡終于舒出了一口氣,她當然知道周思衡想要的不是這個态度和回答,可她偏要這樣說。
當年分手的時候,鬧得轟轟烈烈,所有人都覺得她很可憐。
這一句戲言,不知是在報複鄭淮明,還是那些圍觀的看客,亦或是是當年痛苦萬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