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宜就去急診樓找了沈望,提出想和他換一下拍攝任務,她來拍急診。
“是因為那位鄭醫生嗎?”沈望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猶豫說,“但是急診很亂,你一個人能行嗎?”
昨天一夜,方宜都沒睡好,思緒雜亂。她打了個哈欠,笑着拍拍好友的肩,回避了第一個問題:“沒問題的,而且佩佩馬上放假了,她也能搭把手。”
清晨的急診大廳吵吵嚷嚷,沈望将她拉到消防通道。厚重的鐵門關上,總算安靜下來,晨光熹微,透過小小的窗子照進來,細微的灰塵在光中浮動。
這些天,沈望能感覺到方宜的強顔歡笑,幾次開會,她聽到鄭淮明的名字,表情都不大自然。
“他是不是還以為我們是夫妻?”沈望将擔心傾吐而出,“這樣真的沒關系嗎?當然,我很願意幫你的忙,但我總覺得……”
“方宜,最重要的是,你還在意他嗎?”
面前的女孩沉默了,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目光失焦在遠處的虛空中。
沈望不否認自己有私心,渴望聽到她否認這個問題,但或許他早就意識到了真正的答案是什麼。
這一次,方宜沒有選擇繼續用插科打诨來敷衍,半晌,她緩緩拉下了毛衣的領口。
方宜穿了一件米白色的V領毛衣,領口本就比較大,露出纖細的鎖骨。她輕輕地往右下方拉了一點,顯露出一道長長的、猙獰的疤痕。
那道疤足有十幾厘米,顔色暗沉、深紅,已經有了年頭,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顯得尤為突兀慘烈。
她薄唇輕啟:“你不是問過我,這道疤是怎麼來的嗎?”
三年前在圖盧茲,一次頒獎晚宴,方宜穿了一件寬領的白色禮服,曾露出過這道疤痕。
“當年鄭淮明提了分手以後,他一直躲着不見我。”方宜聲音很輕,再次提及回憶,就像生生揭開了縫合的傷口,并不好受。可她還是決定說下去,“有一次,我遇上他,追他的時候走得太急,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當時流了好多血,同學都在喊,可他就是沒有回頭。”她說着,嘴角反而挂上了一絲故作輕松的笑,好像這樣說出來,就沒有那麼痛苦,“後來送到醫院縫了針,可我等到出院,他都沒有來看我一次。那一刻,我才相信,他真的不愛我了。”
那天冬天,在校醫院,方宜就住在他們初次說話的那間病房。周思衡、金曉秋,還有很多共同的朋友都來看她,她不相信鄭淮明不知道,可他一次也沒有來。
方宜至今仍記得那一幕——
她摔得很重,跪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在一片路人的驚叫與大腦的混沌間,捂着沾滿血的胸口衣料。在疼痛中,她無助地擡頭,看到的就是鄭淮明逐漸消失在樓道轉角的背影。
那也是方宜去法國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說不在意,肯定是騙人的。”方宜垂下眼簾,語氣平靜。昨晚她徹夜未眠,想了很多,“畢竟,如果有一個人,你那麼喜歡過他、愛過他……沒那麼容易完全放下,我注定要一輩子帶着他對我的傷痕活下去,就像這道疤一樣,好不了了。”
從十六歲的驚鴻一面,到二十歲的年少青澀熱戀,再到二十八歲的重逢。鄭淮明這個人,已經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骨血裡,恐怕連拆幹血肉都沒法剔除。
她微微笑了,眼神卻冰涼:“但我對他,大概隻有恨和不甘心了吧。”
急診大廳的喧鬧、呼喊被隔絕在外,消防通道裡的空氣潮濕、寒冷。唯有幾縷日光照在方宜的長發上,泛着淡淡的暖意,她的神色越淡然,沈望就越心疼,整顆心髒都泛着脹痛與酸澀。
事實上,連方宜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她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往事。
“都過去了。”沈望勉強地笑了笑,直視着她潮濕的眼睛,卻怎麼也說不下去了。他少見地感性,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方宜。
這個擁抱輕而淺,帶着真摯的安慰。
“我一直站在你這一邊……”沈望此刻才懊惱自己嘴笨,說不出華麗的辭藻。可他簡樸的詞句,帶着讓人安心的承諾,“如果有一天,你想不錄這個片子了,哪怕違約,我也會陪你一起。你不要勉強自己。”
在圖盧茲,多少艱難,他們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方宜接受了這個溫暖的擁抱,她點點頭,将下巴輕輕地擱在了沈望踏實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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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多年從未請過假,鄭淮明破天荒地,休了兩天病假。
那天傍晚他被推進急診室的事,驚動了院裡領導,說什麼也不同意他繼續輪班。
鄭淮明畢竟是醫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怕自己哪天真的倒下,會耽誤更多病患的手術和治療,便接受了院裡的安排。
但當他再次踏入心外科住院部時,卻發現方宜不見了身影。
清晨,例行查房,鄭淮明帶着一衆醫生走向苗月的病房。方一推開門,隻見沈望站在窗邊,正在調試錄像機。
他身邊站着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孩,她穿着雪白的短款外套,高腰修身喇叭褲,妝容時尚,戴着長長的流蘇耳釘。
兩個人湊得很近,女孩低頭去看取景框時,做着鮮豔美甲的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了沈望的臂彎。她語氣親昵:“哎,你把快門調這麼低幹嘛?”
沈望挑眉,痞裡痞氣地笑說:“你别擋我鏡頭,你又不管錄像,少管閑事……”
随着醫生們走進來,兩人距離稍拉開了一點。
鄭淮明沒有開始查房,而是徑直走向沈望。
沈望一見到他,就想起那日方宜悲傷的眼神,笑容立馬消下去。他故作客氣,語氣不善道:“鄭主任,這麼早啊。”
鄭淮明沒有理會他的敵意,微微皺眉,審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
他不說話,面上溫和,可這樣的沉默是高高在上的,更讓人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