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太師很難再忍受一次這樣的痛苦,他的語氣裡雖盡是苛責,聲音卻哽咽萬分,“叫他自己來見老夫,有什麼話,也讓他自己來說……”
時隔六年,他已老得不像話。
可這六年間日日都在想,太子若在,該是什麼樣子。日日都在想,泉下再相見,是否還能再相識。
最後果然是,雖相逢卻對面不識。
沈棄和裴寂都沒有再說話,或許是他們都知道,這師生要見這一面,何其之難。
*
在寂靜的荒廟裡,樓若卻根本無法入睡。
她心中莫名地慌亂。
齊元叙見她如此,勸道:“殿下,還是休息一會兒吧,等天亮了還要趕路。”
她沒有應下來,隻是示意他不必多擔心。
孤月之下,她蓦地想起裴寂所說,“我心中所求、長久所願,此時此刻皆得不到了。”便因此隐隐感到不安,試圖回想裴寂心中所求的到底是什麼。
皇嫂之死的真相,皇兄謀逆叛逃的真相……
如果是這些,他怎會求不得?
在那一刻,樓若恍然明白,三年之前,在長陵城她聽裴寂所描述的叛亂之日,僅僅隻是他的所見。所見尚分真假,那時的他,何嘗不是同她一樣,在固執己見。
而三年之後……
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麼。
念及此,樓若便知,她必須得再回一次上京城。哪怕面臨的,還是他人編造的謊言,她也要親自去打破。若眼前不得清明,心中又如何安甯。
她回頭看向一旁的齊元叙,他皺着眉,好似已經看透她心中所想。
話至嘴邊,他道:“殿下,能不能不回去。”
不是已經要徹底放下了嗎。
天下泱泱,新朝已立,萬民已從亂世中真正走出來了。若舉國皆安為心中所求,此刻,不已經得償所願了麼?為什麼不讓錦繡十六年,徹底地成為過往呢?
沈棄說,他自始至終都非這局内人,所以心中不曾被困。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向前,僅僅是因為将軍叫他向前。
而殿下身邊看似是知己、是朋友,實則人人都在拉她入深淵。
樓若沒有答應他,她眼中有久不見的光亮,“我必須要回去。”
臨走之時,她同他說:“齊元叙,請你繼續向前走,回到長陵,做好你的軍中統帥。聽舅舅的話。”她沒有再多言,許是再多貪戀停留一刻,蓄在眼裡的淚水便會盡數落下來。
聽舅舅的話,完成你的承諾。
她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到長陵,若有,還是希冀着夢中相見。
*
一路向西。
到城門外的客棧時,天微微亮。
小二同她多說了些話,盡是些寒暄之言,“姑娘這是從何而來?城門恐還得一時半刻才能開呢。”
她點頭應是,卻未答他的問。
随即想起出宮時沈棄同她提了一嘴的選官,便問道:“不知今年的選官開始了嗎?各路學子還沒有入城嗎?”
按她印象中,若要選官,從何處來的學子之前會提前半月入城準備應試。如今,按沈棄同她提的那個日子,已不足半月了。
這城外的客棧卻并不算熱鬧,入城之人也未見有書生裝扮之人。
小二也疑惑道:“沒有聽說呢。”
上下打量一番樓若後,又補充着問,“新朝這麼久,也沒聽說天子有此心。姑娘是從何處來,又從哪裡打聽到的小道消息?”
聽小二這麼說,樓若當即意識到,沈棄又是在哄騙她。為掩飾神情,她讪讪地笑道:“随便聽來的,不知聽誰說的……”
卻不曾想小二聞此壓低了聲音,“要咱老百姓說,這新天子和當年的那位沒什麼區别,姑娘你從外地來,自是比我們這些在京城的感觸更深。”
“選不選官的,就能看出來,這是又打算提拔那些世家子弟了。何曾準備給寒門一個活路呢。”他邊說邊歎氣,到了最後,竟坐下來同樓若道:“這客棧外,一到冬天,活活凍死的書生可不少……”
他說,那些書生讀了半生的書,曆兩朝天子,卻連上京城一間屋舍的門都進不去。更不要說,面天子、展鴻志了。
大多倥偬一生,還是個窮書生。
樓若在錦繡年間,身在深宮,并不知父皇如何施政。但從小聽沈棄念書,她一直以為父皇會和書中那些明君聖人一般,做天下人的君父,為天下人而謀。
直到後來國破家亡,聽流離失所的百姓唾棄他、記恨他,她才知道,她的父皇是怎樣的一位君主。
不仁不義、酷吏苛政、荒淫奢靡……
萬民在流離間,竟慶幸,這樣的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