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不免想起他的結局。
錦繡十六年,同父皇一起倒在昭明殿之上。沈棄那時就跪在他身前,他沒有一滴淚,眼裡隻有無盡的冷漠,仿佛死的,隻是一個不相幹的人。
可他是他的生身父親,養育之恩,于他而言真的什麼也算不上嗎?
沈近鐘俯身行禮,“公主殿下。”随即擡了頭,“陛下正在裡面等您呢,殿下快進去吧。”
看着天色已晚,他記得沈棄今日入了宮,便又叫住了樓若,“不知臣那犬子今日入宮,可出宮了?”
這下樓若有些犯難。
适才在東宮,她是存了賭氣的心思,才硬要同皇兄反着來。如今經沈近鐘提及,她确實覺得不妥。
沈棄畢竟隻是侍讀,在宮中過夜總是不合規矩的。更何況,她其實也沒什麼話要同他講。
“還沒有,沈丞相可以喚他一道。”
聽樓若這麼說,沈近鐘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但現下又說不上來。隻得點頭,應道:“是,臣告退。”
他一路向東,到了前朝内廷交界處,走向了東宮。
東宮正殿,太子妃在問,“殿下,那個沈棄怎麼辦?今夜就留在東宮麼?”
畢竟沈棄是沈丞相的幼子,雖說做了公主伴讀,身上擔負的始終還是沈家一門的興耀。
留在東宮,免不得落人閑話。
“有人會來接他走的。”太子輕咳了幾聲,握緊太子妃的手,示意她不必太過擔心。
東宮之外的事,他或許插不上手。但在東宮之内,今日就算沈近鐘沒有來,沈棄這件事也不至于走漏風聲。
這一次他沒有料錯。
不過半晌,便有侍衛前來禀報,“殿下,沈大人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
太子妃見狀便匆匆離開了。
沈近鐘在踏入東宮時,心底曾感慨萬分,這一幕當真是似曾相識。當年投靠慶德帝時,也是這樣一個冬夜。
凜冽寒風裡,他說要助他順利登基,做這天下人的君主。
先帝算得上仁厚之君,可就是太過仁厚,埋下了不少隐患。燕雲十六州,就是最好的例子。
彼時還是太子的慶德帝卻是殺伐果斷,是一個不甚顧及情面的人。面上雖順君心,做一個仁善儲君。但他無法容忍燕雲十六州所作所為,誓要斬殺這隐患。
他選擇投靠他,也多半有這方面的原因。
隻是過去這麼久,他不曾想到,對燕雲一黨的壓制,反倒助長了他們的士氣。燕雲十六州,漸漸成了他的心結。
一日不除,他的心便久久難安。
今時今日的太子不失為他最好的選擇。
入了正殿,沈近鐘本要行跪拜之禮,但人還未俯下身去,便被太子攔了起來,“沈丞相不必多禮。既非朝堂之上,你我也不必守君臣之禮。沈丞相,算是清邰的長輩。”
他連忙稱不敢。
這實屬僭越,他為官多載,權勢威望再大,也不敢在儲君面前如此作為。
“如何不是?沈丞相是父皇最親信的老臣了,伴君數十年,也算是看着本宮長大。”
不知為何,沈近鐘覺得今日的太子,與往日有諸多不同。就連神色之間,也多了幾分陰郁。
他一直覺得慶德帝太過寵愛太子,甚至到了溺愛的地步。正是因這份肆無忌憚的寵溺,才叫前朝後宮衆人都打消了黨争的念頭。
誰能鬥得過深得聖心的太子呢。
也就是因為太子這一路走得太順利,沈近鐘始終覺得他頗有幾分像先帝。優柔寡斷、仁善太過,對于一個帝王來說,可算不得什麼好事。
更何況,他還有那麼一個老師。
沈近鐘一直低着頭,“殿下言重了,這都是臣分内之事。”
靜默良久,太子才又開了口問他,“那沈丞相今日來,有什麼事?”
“公主和親之事。”
最終他還是跪了下去,“臣知陛下與殿下都無此意,可還是想請殿下再考慮考慮,和親若能止戈,公主殿下定會福澤安康的。”
太子知道,沈近鐘來此,是料定了他與父皇不一樣,他心中到底是裝着百姓的。若是一場親事能抵消燕雲十六州的逆心,能阻止一場大戰,能保住邊境數年安甯,他覺得,他不會像父皇一樣,強硬地拒絕。
可沈近鐘這一次算錯了。
他就是會和父皇一樣,強硬地拒絕。燕雲十六州是什麼地方,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送阿若去那種地方,無異于送她去死。
她有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做父兄,憑何要受這樣的委屈。
他終了還是沒有答應,隻是道:“今日沈丞相這番話,本宮就當沒有聽過。也請丞相,就當今日沒有來過東宮。”
沈近鐘聞言滞了滞,他還真有沒想到,太子今日會給他這樣一個答案。
他踉跄地站起身來,沒有準備再多停留,“那臣就先……”
“等等。”太子叫住了他。
将目光瞥向殿外,“沈侍讀還在東宮,沈丞相一道接他回府吧。恕本宮不遠送。”
他的聲音出奇地淡,全然沒了往日仁厚的樣子,這是沈近鐘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太子。
他忍不住暗匝,到底是慶德帝的兒子,一身的硬骨頭。
不像他自己那個兒子,沒什麼骨氣,逆來順受慣了。但在這樣的世道下,如此做一個普通人,也便足夠了。
沈近鐘在宮人的指引下去了偏殿。
在偏殿内,見到了正襟危坐的沈棄。他見了他,倒是知道行禮了,但也還是冷冷淡淡的,“父親。”
因着外人在場,他們父子二人沒說幾句話。
直到上了回府的馬車,沈近鐘才忍不住問:“今日是怎麼回事?怎麼還跑到東宮來了?”
“随公主一起來的。”
聽此,他想起白天發生之事,猜到幾分沈棄的意圖,“今日承德殿上,發生什麼了?我怎麼聽說,公主知道和親之事了。是她同太子殿下大鬧了麼?”
一連串的疑問,在沈棄耳中,好像隻聽到了一句。
“公主沒有鬧。”
沈近鐘歎了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别同這小子置氣。他這個性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忍一忍便是。
“按理說,公主在後宮,是不會知道和親之事的。沈棄,難不成是你……”話至此,他心裡的火更大了。這小子敢同公主提此事,便是擺明了要同他這個父親反着來。
有哪個公主願意去和親呢。
更何況慶德帝和太子都如此寵愛她,她隻要表明自己的心意,這二位主子,更是會鐵了心拒絕和親。
屆時這事便會不了了之。
沈棄倒是沒有回避,直言,“是我。父親既是一心為民,殿下早日知道父親的這份心意也好。公主的親事,為何要瞞着公主?”
“你真是胡鬧!”
他忍不住呵斥了一句。
眼前人便順着他的話繼續道:“我是胡鬧,在父親心中,除了自己,誰不是胡鬧?”
他待在偌大的沈家,卻如同窒息一般地活着。從小到大,他說話做事,從沒有得到過父親的認可。隻要沒有父親的點頭,沈家上下有誰會當他是這府裡的主子。
沈近鐘顯然沒有想到沈棄會這樣問,自從他母親離世之後,他一直覺得這小子性子古怪得很,沖撞長輩、不懂愛護幼弟。直到入了宮,才偶爾有幾分笑顔。
如今一聽到公主和親,又是這樣的反應。他頓時有些不安,“你不要對公主存了不該有的心思,就算今時今日公主不走上和親的路,也絕不可能同你有任何瓜葛。”
“哪怕陛下有此心,我也絕不會同意。”
沈近鐘這話說得決絕,俨然一副鐵了心的樣子。在朝中斡旋這麼多年,他早已在暗地裡替沈棄鋪路。
隻要他一朝入仕,便可青雲直上。
可若在此時牽念公主,這條仕途便堵死了。驸馬能做什麼,無非任一些閑散官職,自此長侍公主左右,難有出息。他沈近鐘的兒子,絕不能成為這樣的人。
“父親放心。”
沈棄收回了目光,神色又恢複到往常的樣子。
現在,他還沒有看清自己的心。
*
昭明殿。
樓若入了内殿,見到地上雜亂的奏折,便知此時父皇的心情不會太好。
她懂事地拾起了奏折,放在桌上,輕柔地喚他:“父皇……”他不知何時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慶德帝好像在這一刻才醒過來,看着眼前人,極力扯了一抹笑,“阿若來了,外面冷不冷?”
她的手冰涼得很,慶德帝知道自己這樣問,明顯是心不在焉。
可就算她的手這樣涼,面對他的關心,樓若還是說:“不冷。”她說的是實話,這是長久以來,她第一次覺得不那麼孤寂。
哪怕很多時候她都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但這一次,她從心底裡覺得暖和。
慶德帝拉着樓若的手坐下,轉過頭問她:“阿若今日在承德殿聽到什麼了?那些人議事父皇都避之不及,阿若是好奇嗎?”
這些疑問,樓若竟答不上來。
她真的忘了這一日承德殿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隻知道那是她和皇兄怄氣的緣由。還有,她怎麼會跑到承德殿去?錦繡年間,她除了宮中大宴,幾乎不會去那裡。
看着她靜默良久,慶德帝倒也并沒有非要追問到底的意思,他隻是道:“阿若放心,隻要阿若不願嫁人,紫雲宮就永遠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