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終于大亮,村道上的榕樹上擠滿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持續了幾天的料峭寒風,在無人察覺之際将朝霞悄然吹散,碧空如洗。
張家小院内,張娘子站在屋檐下,緊攥着一雙兒女的手,目光呆滞地看着院内來往的官兵。
他們手中拿着簡易的擔架,不知要将院内的三具屍體擡向何處。
一具接着一具,石寶爹的屍體最後被搬到了擔架上。
郗瑤站在張娘子身後,看着石寶和妞妞哭到不能自已,看着張娘子身體晃動,已然不能站穩,郗瑤下意識地就想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卻不料還未碰到她的衣服,一雙手臂就出現在眼前,先一步握住了張娘子的肩膀。
裴楚堯扶穩了張娘子,接着回頭看向面帶緊張的郗瑤,對着她點了點頭。
這是何意?
郗瑤看着裴楚堯的模樣,瞬間想起方才私下對他說的那番話,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測。但此時院内嘈雜,不是交談的好時機,郗瑤便沒有說什麼,隻是沖着他咧了咧嘴角。
“裴公子,這是要将…”張娘子緩了片刻,才像是終于回過神來,她揚起那張消瘦蒼白的臉,看向身側的裴楚堯:“要将我相公的屍體搬到何處?”
裴楚堯松開扶着她肩膀的手,看着她直盯着自己的那雙紅腫醒目的眼睛,想着方才感受到的她身體的顫抖,心中隻能無力歎息。
側眸看着離去官兵的背影,看着石寶爹的屍體慢慢消失在眼前,他的眼中染上了些悲涼,對張娘子低聲說道:“殿下說,要将所有村民的屍體統一移放到東邊山腳下進行火喪,立一塊合葬碑。”
火葬……
郗瑤的眼神閃了閃,心下了然。
而張娘子聽到火葬二字,卻有些怔愣:“為何要一起火葬?”
從小到大,她所遇到的去世的人,家中親屬皆是将他們土葬在山間或者田地,因為老一輩的人總是會說那句:入土為安。
“村民們死了快三天,屍體皆已經開始腐爛生蟲,為避免爆發瘟疫,故而決定火葬。再者昨夜裡蒼龍山上那些山匪也全都被炸死,他們藏着的東西皆被燒毀,沒了證據,留着屍體也沒什麼用處。還有一些死在外邊的人,為了防止腐屍引來野獸,繼而進村傷害百姓,因此便決定今日一齊燒個幹淨。”
張娘子:“那,要将村民和那些山匪燒在一起嗎?”
裴楚堯搖了搖頭:“怎麼會,官兵們已在東邊山腳下挖好了土坑,村民統一在那裡火葬立碑,山中匪徒的屍體就直接燒在山上,因為不知他們姓甚名誰,再加上他們做的事,怎麼會給他們立碑。”
死在山洞外面的那些人的打扮,很像是平日裡田間耕種的農夫,裴楚堯回想着昨夜裡,他們口中高喊着:要将擎州的那些官兵給殺幹淨。心中不免猜測:那些人,可能大都是從擎州勞役中逃出來的百姓,為躲避官兵追捕選擇進山。
本是逃避苛役,最終卻與山匪勾連,犯下了更重的錯。
而本朝律法規定,勾結亂黨,殘害百姓之人,不論親人知不知情,都要連坐。
如今殿下決定不查他們的身份,直接将他們的屍體燒個幹淨,怕是也想給他們的那些無辜的親屬一個活下去的機會罷。
隻是如今死在荒蕪的山野之間,無法立碑,這一生,也就隻能随風而散。
……
“立碑……”
張娘子垂着頭,口中不停嗫嚅着這兩個字,立碑,蕭公子要給村民立碑,立碑可是要刻上名字?
一旁的裴楚堯剛想交代張娘子抓緊時間收拾行李,卻不料她忽然擡起頭抓住了他的衣袖,聲音顫抖:“裴公子,請問蕭公子在哪裡,民婦有要緊事找他。”
她要找殿下?
難道是要說山匪進村那晚有關石寶爹的事情?
裴楚堯眸色微動,對她說道:“殿下方才在村長家門前。”
“多謝裴公子。”
說完一句話,張娘子就松開了他的衣袖,就在裴楚堯和郗瑤不備之間,猛然跑出了門外。
她許久未進食,眼前發黑,卻也隻能強撐着最後一口氣,憑着身體的記憶,踉踉跄跄地往村長家沖去。
此刻村中的土路上,來來往往盡是官兵,他們搬着一具又一具屍體,我指揮着你,你指揮着他,整個村子裡喧鬧不停。
張娘子努力從一個又一個的身影之中尋找着蕭雲衍,終于,看到他從村長家出來。
此刻東邊的太陽耀目,刺痛了張娘子的眼。
“蕭公子!”
張娘子沖進官兵之中,不顧周圍侍衛即将要拔出的利劍,猛地跪在了蕭雲衍面前,将頭狠狠地砸在地上:“蕭公子,民婦有一事請求,還望蕭公子答應。”
說完,不等蕭雲衍回答,她隻顧着不停地将頭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響聲不停砸進周圍人的心頭。
蕭雲衍站在村長家院門外,垂眸看着她此刻的模樣,眉峰緊蹙。
他想起昨夜阿堯打聽到的擎州勞役一事,對那些經受苛役的百姓充滿同情,可又對他們結草為寇,殘殺無辜百姓之事,産生了極大的怒火。
尤其是張石寶的爹,他本就是楊夏村的村民,卻跟着那群山匪殺了熟識的鄉親,半點不顧同鄉的情誼。
他攥緊手中的劍柄,緊盯着不停磕頭的張娘子,内心不斷地猜測着:山匪進村那日,她是否看到了石寶爹,又是否為了不讓人知道石寶爹的惡行,于是選擇在他面前開始裝瘋賣傻?
蕭雲衍緊抿着唇不語。
張娘子消瘦的額頭不停砸在地上,黃色的土地上,慢慢染上了血紅。
周圍喧鬧的官兵,時不時偷偷向着這邊打量。
但看到沉默不語的太子殿下,看着他陰沉的臉色,都安靜地閉上了嘴巴。
一時之間,楊夏村的村道上,除了麻雀的叫聲,空氣中不剩其他。
像是過了許久,久到周圍擡着屍體的官兵散去,清冽的聲音才終于在一片寂靜中響起:
“随我回你家院中細說。”
張娘子的腦袋,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還不停地砸在地上。
直到蕭雲衍的聲音被風吹散,她才終于像是緩過神來,停下了動作。
她全身跪趴在地上,流血的額頭緊貼着地面,幹裂的嘴唇張開,發出悶聲:“謝蕭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