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騎士維拉杜安死後的第十天。
當然,維拉杜安本人并不清楚這件事,截止目前為止,那些被他攥在手裡的事實少得可憐:他死了,深埋地下;他的意識沒有消散,變成了傳說的、中誰也沒見過的鬼魂;死後的世界是一片彌漫着灰霧的荒野,他在影影綽綽的霧氣背後看到了森林的影子,聽到了溪流荒涼的歌聲。
剛開始,他還能保持一點力氣,向着四周探索,他邁出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仿佛有什麼無形之物黏連在腳底,讓他宛若跋涉于泥沼之中,這讓他想起了塵世僧侶們口中念叨的、關于死後的不詳預言……維拉杜安不敢多想,隻能憑借一身蠻力往前走。
率先襲來的是饑餓。
與□□的饑餓不同,亡靈所持有的這具形體所帶來的饑餓更加灼熱,有什麼東西在胃裡生了一把冷火,滾燙,卻讓人身體發寒。他找到了長滿果實的灌木和水源,可看上去像漿果的黑色果實吃起來又苦又澀,泉水是刺骨的冰冷,他在一場雨來臨之前,抱着那些難吃的漿果躲進了一處洞穴。就這樣,他度過了前五天,等白色的月亮第六次代替黑色的月亮出現時,他發起了熱病,身上全是紅色的疱疹。
痛苦安安穩穩地在他身上寄生、紮根,這讓他頭一回知曉了那隻對活人隐瞞的秘密——原來死之世界是如此痛苦,勝過死亡本身,他從人間帶來的善德、寬慰和禱詞統統敗給了這種從未品嘗過的恐懼與痛苦。
維拉杜安甚至不知道,他會繼續就這樣無休止地疼痛下去,還是會再次湮滅?已經死過一次的亡靈還能再迎來毀滅嗎?或者下次毀滅會讓他墜入更深的深淵……
他不敢去想,他在第七日就不得不放棄了引以為豪的忍耐,過去的磨練不值一提,在第八日,他開始感受到了雙手正在腐爛,散發惡臭,好像他正要在高高的、被灰霧掩蓋的黑色月亮的注視下化為一灘血水,第九日,他又恢複了正常,隻是依舊無法自如行走——
直到視線朦胧,有人站到了他的面前。
“啊。”那人驚訝道,聽上去像少年人的嗓音。“這是什麼?一個人?”
法爾法諾厄斯抱起雙臂,抿了一下嘴唇,他微微彎下腰,叉着腰,任由綠色的發絲從他肩頭滑落,就這樣看着正趴在地上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超過三十歲,啧,死得還挺早,栗發,半睜着的眼睛布滿血絲,穿着一身破麻袋一樣的亞麻袍,模樣還挺周正的。
“你吃了什麼?這一帶隻長有黑榅桲,哦,你也許不知道,這種果子是有毒的,對于你這種家夥而言。”
他漫不經心地說,原本可以算是十分傲慢的一句話,在騎士看來,卻莫名的有一種關切的意味……好吧,也許是因為,如少年所說,他吃了有毒的果子,神志不清。
“這樣可沒辦法對話啊……說起來你身上還帶了病,等等,病?”少年又嘀咕道,接着,他定定地站在那兒,像是望見了什麼本不該他看見的東西。法爾法代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男人的頭顱摁進了地裡,撞得他腦袋嗡嗡作響,于是他就錯過了那一道本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咀嚼。過了一刻左右,維拉杜安好像突然能說話了,莫名的清涼遊弋過四肢百骸。
等他終于能稍微用手撐起上半身,并且有空去打量那名奇怪的少年時——
他與法爾法諾厄斯的紅瞳撞了在了一塊兒。
沒有什麼“人”能擁有這樣一雙眼睛。
“你還不笨嘛。”法爾法諾厄斯注意到他陡然戒備的神情,不錯,反應力還行,體格看上去也是能幹活的。
憑心而論,就連法爾法自己都覺得,這次運氣還不錯,還沒走多久呢,就撿到了一個;盡管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勞動力,不過,有腦子的總比沒腦子的強,更省事。他剛思及此處,就聽見男人用許久未曾開口的嗓音說:“……你是……不,應該說,您……”他注意到這位奇怪的少年裹着一身绛紫色的披風,神色戲谑,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雖然他不知道這是對方裝出來的。
“我?”少年笑吟吟地——裝模作樣地鞠了一躬:“我是魔鬼法爾法……法爾法代。”
随後他的神色一變,重新回到了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真可憐,雖然我也沒有在同情你的意思,不過看在我現在缺點人手的份上——你想‘活’下去嗎?”
那一瞬間,維拉杜安差點沒脫口而出一句“我已經死了”。不過,魔鬼少年很認真地搖了搖手指:“我是說,不那麼痛苦地‘活着’,也可以換個詞——‘願您的靈魂安甯’。”
這聽上去無限像一句僧侶禱告時用來作為結語的話。
法爾法繼續開條件:“反正呢,如您所見,您已經死了,而死亡的世界就是這樣,不論您生前是什麼人——王侯将相,達官貴人,名震一方的勇武之人,名垂青史的智者,籍籍無名之人,庸庸碌碌之輩,死後都一樣。”
“您會步若千鈞,也許是背負了生前的罪名;您會饑腸辘辘,不過這裡隻有毒果和怪獸,您會在第七日染上疾病,然後就這樣循環往複,直到親眼看着靈魂被碾碎。”
“……這裡是地獄嗎?”他嘶嘶問道。
“也許吧。”魔鬼回答。“誰知道你們人類對地獄的概念是什麼呢?”
“我沒有任何得救的可能。”他像是想起什麼,又自嘲般重複了一句:“沒有任何……”
“是啊,是啊……你隻有兩種選擇,要麼繼續這樣的生不如死地在冥土遊蕩,要麼和我做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