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雲觀的蒲團皆籠着一層精繡的布罩,一針一線都是觀裡香客前來還願的心意。
這份沉甸甸的心意,此時正緊緊貼在薛見微長長叩首的額頭上。
密密的繡線紮得額頭的肌膚有些發癢。薛見微深吸了一口氣,卻從滿殿的香火氣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一種沾染着熱乎氣的腥味,細細琢磨一番還夾雜着甜意和鐵器的鏽味。
薛見微心頭一震,是鮮血的味道。
可香火之地怎會見血?
她猛地挺直了身子,單手扣在腰間,閃身一縱潛在大殿的廊柱後面。
“嗖”一聲,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大殿的窗紙上撲棱而過,留下的影子像是一隻矯健又輕盈的鷹。
大殿裡不起眼的隔間,簾子被一根精巧的扇子探出條縫,一張蒼白的臉映在鴉青色的布簾後,更加刺眼。
那人頗為謹慎,并未露出完全的面目,隻留下一道輪廓,他隐于是非之外,好似在黃雀之後等待獵物主動上鈎的一尾蛇,運籌帷幄間胸有成竹。
薛見微從腰間一抽,平平無奇的藕色長衫的腰帶,轉瞬間化成一柄柔軟而鋒利的長劍,朝着隔間一刺。
“砰!”
劍鋒劈在空中,被簾子後的扇骨擋住了攻勢。
欲蓋彌彰,多此一舉。
薛見微挽出道密不透風的劍花,将阻擋在兩人之間的簾子劈成片片飛絮,正欲探身進去時,方才飛出的那道黑色的身影從窗外掉轉進來,一把長刀迎接薛見微的軟劍。
一時之間,刀光劍影密不透風,兩人不再分神,專心迎戰。
薛見微心中忌諱神明,不願在紫微大帝前動手,她轉而用劍招挾裹着那柄長刀,從廊前直打到屋檐上。
兩人過了幾招,薛見微頗為心中納罕。
這一場打得不甚趁手,她的一挑一刺皆被對方一砍一攔擋住,好似兩人俱能窺探到對方的下一招,夾纏之間難分伯仲,竟有點旗鼓相當的默契。
兩人遊走在青瓦之上,一個空擋之間,長刀的招式驟然停手。
那人愣在原處,輕聲喚道:“薛見微?”
斜陽的餘晖恰好打在薛見微的眼皮上,她勉力睜大了雙眼,落在黑影上的卻隻有閃爍的光斑。
殿内傳來一人聲,“聞淵,不可戀戰。”
聲音不高不低,卻充滿了不容置喙的肅穆。
薛見微抓住那人的一晃神,縱身躍下屋檐飛身而去。
昏黃似血的晚霞灑在青石磚上,像是誰家的胭脂潑了出來,映得薛見微的眼眸裡泛起了潮氣。
薛見微一顆心卡在嗓子眼,百轉千回擰成了個死結,順不過氣。
方才雖未能看清那人的面目,可匆忙之中她還是聽見積雲觀裡的人喊他:聞淵。
難怪與那人交手時,兩人更像是在校武場行練習招式。
世上或許有許多個聞淵,但是能在薛見微的軟劍下接上幾招的少之又少。
兩人同門一場的契合,即便隔了這麼多年,還是揮之不去。
聞淵為何會來瞿州,不知如今新帝登基,他效力于誰?一别數年,他的身體還好麼?難道他也來悼念故人?
瞿州離京城路途遙遠,聞淵不應該出現在此地,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能讓永甯帝推遲皇陵祭祀的日子。
薛見微眼皮子突突跳個不停,不知為何又想起院中那棵怪哉開花的桂花樹,她本來沿着子午大街拐個彎就能回淮王府,走到一半,索性折回身子往毓秀書院趕去。
她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如趕會路去接薛禾下學,兩人趁早收拾了回山裡的莊子去。
這些年莊子收成也算充裕,足夠母女兩人躲進去安生下來,條件苦一些就忍忍吧。實在不行她就帶着薛禾離開瞿州,反正天無絕人之路,總歸有辦法解決的。
淮王府别院在子午大街的南口,離薛禾上學的毓秀書院隔了好幾條街,當初她本不願讓薛禾一人來那麼遠的地方念書。
但薛禾天資聰穎,一考就考上了聲名遠揚的毓秀書院。
毓秀書院所育之人,或為治國之棟梁,或為治學之賢達。薛禾能考中實屬不易。書院裡的夫子惜才,一篇策論甚至引得他親自來王府問詢李昇,不肯放過這棵苗子。
這是薛見微一直以來的心病,她擔心薛禾過于優秀,又不舍得埋沒薛禾的天分。對于她們母女二人,隐匿于世間就是命運最妥當的安排。
等到了書院門口,天色已經不早了。
中秋佳節臨近,瞿州取了宵禁,街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夾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販,熱鬧的氣息湧進薛見微的心頭,驅散了氤氲的霧霾。
不論如何,隻要薛禾開心平安,她的心終是規規矩矩落在肚子裡。
路過販紙燈的小攤,她甚至貼心地替薛禾買了一盞玉兔紙燈,一盞燈居然要兩錢銀子,放在往日薛見微是萬分舍不得的。可今日因為秋學之事,難得想要讨薛禾的歡心,她索性一改扣扣搜搜的習慣,大手一揮買下了最貴最奪目的一盞紙燈籠,侯在書院門口。
燈籠上的兔子,一雙紅眼點了睛栩栩如生,薛禾見了一定開心得緊。
左等右等不見人。她抓了一門房,“勞煩您,我來接薛禾。”
門房擡眼一看,說:“薛娘子,你家姑娘剛一下學就走了,你可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