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
榆木櫃子裡傳來甕聲甕氣的應答後,薛見微終于将自己的身子從櫃子裡拔了出來,“藏得夠深,給我一頓好找。”
床上的人一言不發,薄薄一張紙般陷進去。
她手上拿着一套鴉青色的長衫,“不知是否合身,你先将就換下來,濕衣裳給我,今兒日頭正足,咱們好好曬曬,除去一身腌臜晦氣。”
承免緊閉雙唇,并不接手。
“害羞什麼,這長衫是幹淨的,不信你聞聞還有皂莢的味道。”薛見微将衣裳塞進承免的懷裡,還貼心的将木窗的帷帳替承免拉上。
如此行徑她坦坦蕩蕩,承免忸怩不安,倒像薛見微是個風流君子,從外頭偷回來一害臊姑娘在這裡“破屋藏嬌。”
她咬緊牙關憋住呼之欲出的笑意,掩上門将自己速速利落地收拾了一番,待得此時消停了下來,她才發覺自己身上汗毛倒立,連指尖也在微微發顫,肉身的反應是騙不了自己。
論見多識廣,薛見微曾經踏遍死人堆去搜羅證人,她能徒手将一條條僵硬的屍體掰過來辨認面目,就連聞淵也頗為震撼薛見微的百無禁忌。
日光從窗棱打進薛見微的身上,她想起今日暗渠中的遭遇,仍覺得心底發毛。
等年初一時得好好上一柱香拜一拜。
裡屋寂靜無聲,薛見微不好催促,索性挪了一長條闆凳坐在檐下曬太陽,耐心候着。自從入了北春坊,薛見微忙得抽不開身回來,内置的家具已經鋪滿了灰塵,她心裡仔細盤算了些時日,又半睜着眼睛,由着陽光鋪滿自身。
他們從蓮花池墜入,應該為暗河中途,河渠通着城外的護城河道,可見這條路貫穿是皇城内外,且那些人能開放水閘,用水路運輸金錢。如此大膽而隐蔽行徑,是何人所為?放在整個大荀,能拿出這麼多黃金,隻怕是皇帝自己的私庫也不夠。
雲淡日暖,葉黃枝稀。
恍惚之間,似乎有人持續在耳邊低誦,“曲水入于河,轶為湖澤,五湖四海,萬水朝宗,巳日寡人,請降神光引路。”
“曲水入于河,轶為湖澤,五湖四海,萬水朝宗,巳日寡人,請降神光引路。”
“曲水入于河,轶為湖澤,五湖四海,萬水朝宗,巳日寡人,請降神光引路。”
“……”
一遍又一遍,孤魂野鬼般糾纏不休,字字句句化作白绫絞殺上來,纏得薛見微喘不上氣。
她猛地一激靈,睜眼一瞧,天光已經暗沉了下來,日往月來,時間飛逝,興許實在過于疲憊,薛見微就這樣靠着牆癱軟在長凳上睡了不知多久。
這承免真不講義氣,換好了衣裳也不出聲打個招呼,白白累得她在此處風吹日曬。
薛見微錘打兩下發麻的腿腳,起身踉踉跄跄推門一看,承免正筆挺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睡得香甜。
她氣不打一處來,直接上前推了狠狠兩下承免的肩頭,這才發現事态有變。
不是酣然入夢,而是昏迷不醒。
若不是伸手觸及承免滾燙的身子,隻怕這人要默默無聲,高燒成癡傻了。
這下好了,人不是淹死的,也不是摔死的,居然在自己家中要活活燒死過去。
薛見微心想,承免有一句講得确實不錯,興許他們真是五行相克,八字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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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疾未愈,正氣尚虧。又情志不暢,氣血乖亂。複感風邪,邪正相搏,故而高熱不退。”郎中搖搖頭,收起腕枕,“心結所緻,身子免不了要吃些苦頭!”
薛見微單刀直入,“有救麼,還是死路一條?”
郎中被薛見微的直言不諱逗得哈哈大笑,“死不至于,吃下幾幅湯藥調養一番便是。”
他提筆一邊寫藥方,一邊叮囑,“人家講人以類聚,我看你言語間心寬曠達,與這位少年截然不同,平日你也多多寬慰勸解你這朋友,舒緩情志才能修養身心。”
薛見微頓覺慚愧,楊慎良隻是吩咐要探查承免的心思,卻從未講過什麼關愛呵護身心合一,看來确如楊慎良所言,北春坊的安逸日子将自己滋養得憊懶,連敬業之心也磋磨掉了。
她送完郎中又馬不停蹄地熬藥,奈何薛見微自小身體康健極少生病,在此處居住夜宿的不多,她翻箱倒櫃一陣連個熬藥的砂鍋也尋不到,隻得又恨恨的掏出銀子現買了一頂爐子和藥煲。
手中一把破舊的蒲扇扇得飛起,滾湯咕嘟咕嘟作響,升騰起水氣袅袅,桌上的茶杯壓着一張欠條,已經草拟好了内容:爐子及藥煲六兩,郎中診費及藥方十兩,承免應歸還薛見微合計一十六兩。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着他醒來簽字畫押。
湯藥晾得差不多了,可昏迷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清醒,薛見微沒有辦法,“得罪了。”
她伸出兩指捏住承免的鼻子,迫使承免無法呼吸,他便張開了口,薛見微一骨碌将湯藥灌入口中,又趕緊摁住他的下巴,抱着承免的頭上下晃動,确保湯藥一滴不剩全進了胃裡。
像是在烹饪一道名菜,花雕醉魚。
魚嘴貫口張開,一壺花雕囫囵吞棗般灌入魚腹,魚醉得不省人事,腌制後風味極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