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一十八年,薛見微年僅十二歲。
指望一個十二歲自幼喪母,父親無故失蹤的姑娘一夜之間能如何成長呢?
起先是家中的下人越來越少,緊跟着婆子管家開始拿了家中值錢的東西去典當,薛見微現在手中還有許多當時偷偷藏起來的當票,時至今日她拼命攢錢贖回來的也寥寥無幾。
後來管家說家宅被抵押賣了出去還債,再過幾日連住的地方也沒有了。
沒有就沒吧,反正天底下可憐人之多,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她記着幼時父親曾講過燎陽的風光旖旎,實在不行就背着包袱流浪去。
楊慎良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時候出現,薛見微不願改姓名,他便尋了一薛姓人家将她改頭換面,擁有新的身份,教會薛見微功夫,讓她入侍燈司當差有一口飯吃。
一晃眼,白駒過隙,薛見微已經長大,可惜的是曾經的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她磋磨些許,依舊未曾找尋到父親的蹤迹,甚至此刻還站在堂下聽候發落。
死谏,自古以來便是一道君臣之間的難題。
臣子以死明志上書請志,君王接受與否都将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薛見微心中甚為不解,她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何至于讓趙穩大動幹戈,甚至不惜以命相搏,杜撰出來如此荒唐的罪名。
趙穩拍出來的是一張戶貼:俞州府江都縣崇德鄉十八都二甲薛繼遠戶計家口四人,婦孫瓊,長女薛見微,小女薛美钿。落款是戶貼的編号:俞字五百六十六号。
趙穩聲嘶力竭,“薛見微生于和光六年,為何會年長之後才入籍?老子拿的是薛繼遠一家的戶貼,薛見微的父親可是在薛見微落戶之前,剛剛從燎陽遷移至俞州,在場的諸位應該都知道當年燎陽天災,多數流民隻能背井離鄉四散各區,陛下特地恩準災民準予入當地戶籍,此次涉及買賣戶籍的官員無一不是鑽了空子買一份北方的戶籍,難道她就能成了漏網之魚逍遙法外?”
楊慎良在薛見微入薛繼遠的戶籍之後,便帶她離開了俞州,對于這張戶貼上的“父母妹妹”,薛見微甚至連面也不曾見過,眼下卻變成來索命鬼來讨要薛見微的性命。
陰陽割昏曉,但餘鐘磬音。餘晖透過雕花窗棂,絲絲縷縷灑在公堂之上。暖黃的斜陽裡,塵埃輕揚,案牍上的公文被鍍上一層金邊,似也染上暮春的慵懶。薛見微隐約還能聽見堂外的鳥啼漸息,隐隐約約的風聲。
當然不能對楊慎良心生怨恨,薛見微隻恨不能一輩子湧泉相報楊慎良的恩德,倘若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也許早都入了陰曹地府輪回。
但也不應對薛繼遠落井下石,這位名義上的“父親”願意給薛見微一個新的身份,才能讓她走到今天。薛見微當然不能吐露實情。
薛見微昂起身子望去堂外的日晷,已經申時了,希望不會太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斡旋多久。
齊大同探過身子将趙穩手中的戶貼接過來細細看了一道,不敢接話又将戶貼逐一傳閱下去,他與文隽面面相觑,躊躇了一陣道:“參知......這案子您看還結麼?”
承免面無表情将腰間的一塊冷玉的吊穗理順,冷眼道:“尚書大人,此案牽連的官員,他們買賣戶籍究竟為何?”
齊大同回答,“當然是為了參加科考入仕。”他一說完自己也覺得十分荒唐,情不自禁拍了腦袋一下自嘲起來,“怪我怪我,他嚷嚷一句什麼死谏上來就沖昏了我的頭,現在腦殼還有些發漲呐!”
薛見微心中頓覺澄澈明亮,她立即大聲回嘴,“趙統領,我看你是窮狗入巷開始胡亂咬人了,我入侍燈司當差可不用經過科考,鄙人不才可是陛下欽點入宮,還請禦史大人幫忙回憶一下,大荀律例并沒有哪一條是因為兒女上戶籍過晚而受刑的吧?”
于仕傑淩然道:“不曾有。”
趙穩無計可施,雙眼壓出一份孤膽,“好!好得很!你們沆瀣一氣官官相護,老子要面見陛下,求陛下主持公道!”
“當然可以,希望你在陛下面前也可以交代清楚,你的那些銀子從何而來?”承免道,“數罪并罰,拖下去杖刑一百八十棍。”
薛見微不免多看了兩眼趙穩的屁股,死刑不能立即執行,但一百八十棍下去,是死是活已成定數。她不動聲色環顧四周,不知何時不見了秦烽的的的人影。
承免站起來上前将文隽手中的戶貼收回,居高臨下道:“大人不結案,還等什麼呢?”
文隽面露難色,“參知大人,可趙穩已經血書一封呈給陛下,若未禀告陛下便随意行刑,隻怕屆時怪罪下來,怕是難辭其咎。”
話音未落,一男一女帶着兩隊侍衛闖進門來,男子身披墨色軟甲,腰懸長刀,冷峻雙眸掃視四方,不怒自威;女子束發緊紮,身着紅錦勁裝,腰束革帶,背負長弓,英姿飒爽間透着果敢,二人并肩而立,盡顯赫赫威風。為首一人高呼,“侍燈司奉陛下親命,特事特辦,請各位大人予以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