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忽然間生了一場大病,面色慘白如紙,漉濕的烏發貼在鬓邊,尤其那雙盈亮的烏目好似蒙上了層黯淡的灰塵,空洞地盯着虛空處某個點怔怔出神。
他一怔,走到桌邊拿起砂壺倒了杯茶水,轉身遞到傅媖面前。
行走時腰間那串聯珠佩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铮鳴,徹底将她驚醒過來。
沈清衍擡手壓住溢到唇邊的輕咳,緩了片刻,看她慢慢将水飲進半杯,低聲問:“可是夢魇了?”
傅媖緩緩擡起頭,對上那雙清清冷冷、如覆霜雪的眉眼,莫名就安定了幾分。
搖了搖頭,她默然片刻,張了張口,卻發現根本無法和他說明。
最後想了許久,艱澀地開口:“隻是突然想起我父親了。我……已經很久沒見他了,以後也見不到了。”
沈清衍眸色微沉,罕見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不知道傅媖口中說的“父親”另有其人,隻以為是恩師傅春山。
再思及先前得知的消息,眸色愈深,晦暗如翳。
回到響水鎮後不久,他就曾去傅家舊宅拜訪,卻發現一别八載,物是人非,那座宅院早已換了主人。
後來才有人告訴他,恩師病故一年後師母也匆匆離世,留下媖娘一個孤女,被姨母帶走撫養。
此後他去傅春山墓前拜祭時,發現墳上荒草叢生,早已蓋過碑上的字迹,顯然許久不曾有人打理。
沈清衍垂在袖袍中的長指輕蜷,微微偏過頭。
人人皆以為他最是虛懷若谷,謙卑自牧,殊不知,他實則也有幾分自負。
他向來以為自己做事足夠審慎穩妥,可此刻卻難以忽略心頭升起的愧疚。
通過吏部擢選之後,他趕赴青州任益都縣令,在那裡一呆就是三年,期間忙于整頓舊政,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隻給老師去過一封書信,得到的消息是“諸事皆安”。
于是他短暫地放下心,轉身又埋頭于那些繁冗的庶務之中,誰知下一次得到的關于老師的消息卻是師母信上寥寥幾句傳達的死訊。
倘若當年,他能将老師一家帶在身邊照顧,或許老師便不會因病而亡。
想到這些,他沉默良久,卻也隻是晦澀地道:“對不住。”
他大約不具備安慰媖娘的資格,如今唯一能對她說的,便隻有這句。
傅媖愣了愣,不解他為何突然向自己道歉,卻沒心思繼續追問,隻是淡淡說了聲“不關你的事”,然後打起精神問:“你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沈清衍:“門外有人放了一個竹筐,筐上有字條,說是要交與你。”
說着,他将一片皺皺巴巴的草紙遞給傅媖。
傅媖展開看了一眼,微微擰眉。
草紙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需要極仔細才能辨認得出。
上面寫的是:阿娘知錯了,送你,賠罪。
傅媖看完一頭霧水。
媖娘的母親已故去多年,這人卻自稱“阿娘”,還要給她賠罪,是何意?
見她蹙眉,似遇到了什麼難事,沈清衍略一遲疑,問:“可否借我一觀?”
傅媖點點頭,将字條遞還給他。
“我……阿娘已經故去多年了,這字條……”
聽她提及“阿娘”,沈清衍眸光微頓,掩去心頭那股滞澀,避免自己往更深處想。
專心去看那字條上的筆迹。
半晌,他輕輕摩挲了下字條,瞥見自己指腹上殘存的灰黑,心下了然。
将字條還與她,道:“這上面應當是孩童的筆迹,用來寫字的也不是墨,而是炭。”
上面每一處頓筆都很笨拙,顯然寫字的人才剛習字不久,且下筆力度不夠,以至于比女子的字迹還要更淺淡些,十有八九,是年幼的孩童所為。
“小孩子?”傅媖更加不解,她認識的能握得動筆的孩子隻豆苗一個,可今日她才見過豆苗,且豆苗若要送東西來給她斷不可能如此遮遮掩掩的,還留下一張寫了“賠罪”的字條。
想了想,她轉而問:“那送來的竹筐裡放的是什麼?”
沈清衍:“一把嫩筍、一條用草繩紮好的鲫魚和放在粗陶罐子裡的一罐皂莢。東西沒有動,如今仍放在門口。”
聽到“皂莢”兩個字,傅媖福至心靈地想起午後在河邊發生的那件小插曲,頓時明白過來。
再看看手中這張字條上橫七豎八的字迹,唇邊浮起一絲淡笑。
那位李寡婦,可真是個要強的人。
字條是用小孩子的口吻寫的,可又是筍又是魚的,顯然不可能是她家孩子自作主張,無非是她抹不開臉面,才想出這麼個主意。
這樣想想,那時她那般氣惱,便也能理解了。獨自一人帶着孩子生活的母親,總是把自己變成刺猬,恨不能渾身都豎起刺來,才稍微能得到一點心安。
想了想,她說:“那咱們今晚就吃鲫魚豆腐湯吧。”
說這話時,傅媖眼底終于又有了些雀躍的活氣。
沈清衍配合說“好”。
窗外樹影婆娑,似乎掠過一陣風。
他心底散去一絲似有若無的霜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