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傅媖最後還是硬往二虎手裡塞了五文錢。
她請二虎留下來吃飯,二虎卻說一會兒還要幫人送批貨,婉言推辭。
傅媖知道他的尴尬,倒也沒有強留,隻是切下來一條臘肉用麻繩捆了給他。既謝他方才的幫忙,也謝他往日裡屢屢照顧媖娘。
沈清衍倒沒說什麼。
隻是傅媖将二虎送出門去回來時,一轉身就瞧見他仍杵在院子裡,不由一愣。
見她推門進來,他卻一言不發,與她對視一眼,轉身便回了書室,叫她頗有些摸不着頭腦。
折騰半日,眼下正好趕上晌午做飯的時間。
傅媖買菜時便已盤算好,一會兒做好飯,先叫上沈清衍一起去趟吳阿婆家。她思慮了大半日,最後還是覺得既然阿婆本身就是做陽春面的,不如她也做道面帶去給阿婆,讓她嘗一嘗。
今日運氣不錯,傅媖四處打問了一圈,最終從碼頭上的一位阿叔那裡買來了二兩蝦子,決定給阿婆做一碗蝦子面。
吃蝦子面最好的時候是三伏天,住在河岸上的漁民夜裡在河道緩流的地方提前擱上蝦簍,一夜過去,簍裡盛滿活蝦,再用竹簍滿滿篩下蝦子來,一整個夏天,不過隻得一二十斤。
篩下的蝦子要洗淨之後澆上蔥姜汁和黃酒,放進蒸籠裡蒸熟,再在日頭低下晾上小半個時辰,才能丢進鍋裡,用小火焙幹,盛出備用。
之後把洗幹淨的蝦肉放進鍋裡用油爆姜翻炒炒,炒到蝦肉變成泛着晶瑩光澤的嫩紅,鮮香四溢,再下蝦殼煎炒,最後打進兩顆蛋提鮮,熬煮上一會兒,就能得到滿滿一鍋香氣濃郁的高湯。
這高湯倒不拘這一種做法,若是有貝類,取些瑤柱磨成細茸,一起放進鍋裡熬煮,滋味會更鮮美。隻是他們這兒不靠海,便用這種就地取材的法子來做。
面是街上買來的手擀面,年邁的阿婆桦樹皮一樣滿是紋路的手卻十分有勁,揉出的面勁道又柔韌,還特意照傅媖的意思切成一滾滾扯不斷的細絲狀,最易入味。
傅媖把面丢進鍋裡,旺火煮沸開,直到鍋上咕嘟咕嘟浮起白沫,才用筷子挑出來,放進盛了高湯的海碗中,均勻地撒上蝦子,蝦子與高湯相遇,色白湯清,味道卻是極緻的鮮。
吃面講究趁熱。
傅媖剛才買回來的豬肉裡有一塊她特意選來做稻草肉的極漂亮的五花,她把肉取出來過水切塊,然後用禾稈草把每塊肉都結結實實地捆紮好,放進鍋裡,倒上醬油、陳醋、蒜頭、陳皮、紅曲粉,叫來沈清蘅,讓她盯着竈上的火候,任鍋裡的肉慢慢溫煮。
她和沈清衍則帶着做好的面去拜訪阿婆,想來等他們回來,肉也剛好能煮個七八分。
叮囑完沈清蘅,傅媖叫上沈清衍,再度拎了食盒出門。
小娘子搖了把蒲扇站在竈房門口,目送他們推門離開的背影,故作老成地啧啧兩聲:“不愧是剛成婚的小夫妻,一天到晚都要湊在一處,可真粘牙。”
沒眼看沒眼看,她還是老老實實等着吃肉吧。
*
見到吳阿婆前,傅媖還以為她會是個古闆嚴苛的老太太。
畢竟想一想,那些與沈清衍稍有些往來的人好似都和他一樣,沉默寡言、性情冷淡。
卻沒想到,她人很溫和,慈眉善目的長相,見了她笑眯眯的,整個人帶着陽光般暖洋洋的氣息,叫人一見就心生好感,不自覺地想要親近。
沈清衍推了院牆外紮起的籬笆門進去時,阿婆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曬太陽。
聽見動靜朝這邊望過來,臉上立馬露出笑,坐起身招呼道:“呦,阿衍來啦。我瞧瞧,這個小娘子生得一副好俊俏的模樣,是阿衍的娘子吧?”
沈清衍成婚的事她知道,隻是她年歲大了,夜裡睡下的早,就沒去湊這個熱鬧。
昨日沈清衍來她這兒買面,她還問過他怎麼不把新媳婦帶來呢。
當時他也不吭聲,隻說等日後有機會。吳阿婆還以為隻是随口敷衍她老婆子一句,沒想到這回竟這麼幹脆就将人帶過來了。
聽到阿婆口中的稱呼,沈清衍神色平靜,并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傅媖卻吃了一驚。
她好似還是頭一次聽旁人這般喚他。如此親昵的稱呼,他卻習以為常,顯然他跟阿婆之間的關系比她想象中還要親密許多。
阿婆今年七十有餘,在鎮上已是數一數二的高壽,龐眉鶴發,但身體卻還硬朗,看不出幾分老态龍鐘的模樣。
院子裡有張石桌并周圍一圈圍着的幾個石凳,阿婆一邊招呼他們在凳子上坐下,一邊站起來說要回屋去拿東西。
不消一會兒,她便捧着個陶罐出來,獻寶似的遞到傅媖面前:“丫頭,快嘗嘗,這是阿婆自己做的糖雪球,甜着呢。”
傅媖愣了愣,從罐子裡抓了幾個,低頭一看,發現是山楂糖球。
紅彤彤的山楂外頭裹着一層細膩的糖霜,滋味酸酸甜甜,好吃極了。
她正嚼着,就見阿婆把罐子塞進了沈清衍懷裡,囑咐他:“這回少吃些,省得害牙疼。”
這般舉動,跟老人家叮囑自己年幼的小孫孫沒什麼區别。
難得的是,沈清衍竟然也配合着微微颔首:“知道了,我多分給她一些。”
說着,取出幾顆,又把罐子遞給傅媖。
傅媖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見阿婆滿意地點點頭,笑眯眯地贊許說:“不錯不錯,小阿衍知道疼人,這樣才好。”
糖球滋味很好,但傅媖擺擺手,不準備再吃。她心裡正緊張,一遍遍打着腹稿斟酌該如何跟阿婆開口,吃再好的東西味道都要減半,于美食而言是一種浪費。
吳阿婆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卻隻是含笑望她一眼,沒有說破。
她轉身又回藤椅上坐下,身子微微後仰,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裡頭,慢悠悠地搖起蒲扇來,這才溫聲問:“丫頭,來找阿婆是不是有啥事兒啊?要是用得着阿婆的地方呐,你隻管說。阿婆拿阿衍當自己的親孫孫,你還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
晌午的日光暖融融的,落到阿婆身上,讓傅媖想起冬日午後被陽光烘烤得幹燥溫暖的棉被和夏日暖風裡溫柔的湖水。
于是她不自覺地放松下來,赧然道:“阿婆,昨日我吃了您做的陽春面,覺得您必定是做面的行家,所以想請您……能不能也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