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婆家出來,傅媖抱着食盒跟在沈清衍身邊慢慢走,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長睫垂落,于眼睑下白淨的肌膚上掃落一片淡淡的陰影。
巷子裡除卻他們,沒有其他路人,岑然安靜,宛如一副靜默的水墨畫。
以至于他的聲音落進耳中時,顯得有些突兀:“沒能從阿婆那裡得到秘方,覺得失落?”
傅媖微愣,搖搖頭:“當然不。我還挺高興的,阿婆今日教我的東西,比一份做陽春面的秘方更珍貴。”
餘光從她柔和的側臉上拂過,他那雙沉靜的黑眸好似覆着霜雪的冰湖,看不出情緒。
傅媖卻忽然想起什麼,擰眉問他,眸光裡透露出一絲審視的意味:“你先前就知道?”
知道阿婆做陽春面并沒有什麼“秘方”,卻沒有提前告知她。
沈清衍卻好似沒察覺出她話裡的意味,溫聲否認:“并未。我不曾問過此事,自然不知内情。”
雖然這個回答放在他身上十分合理,但傅媖還是又追問了句:“阿婆的面如此受人歡迎,你就沒想過要問一問麼?”
憑他與阿婆如此親近的關系,想來若是他問,阿婆必定不會隐瞞,換做其他人,恐怕不可能不開這個口。
沈清衍卻淡淡道:“我并不經商,知道了也于我無益,何必去問。”
傅媖想了想,覺得确然符合他性情。
隻是這話在旁人聽來大約隻覺得透着一股子淡泊随性,可她卻莫名聽出幾分矜傲。
可望着他清冷疏淡的眉眼,她又覺得,應當隻是她的錯覺。
又走出一段距離,傅媖猶豫了下,還是側過臉仰起頭問他:“阿婆不是還有個孫子麼,怎麼方才沒見他?”
她介懷的,其實是方才阿婆說話時偶然流露出的落寞。
雖然才與阿婆見過這一面,但阿婆身上溫暖的香氣總會讓她想起童年夏日的某個午後,奶奶也是像這樣将她攬在懷裡,和她一起歪在寬大的搖椅上,替她扇着蒲扇,講一些她沒聽過的故事。
那樣的日子離她已經很遠了,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變得遙不可及。後來她的生活裡,再也沒有一個那樣溫暖又惬意的夏天,再也沒有過那雙幹燥又粗糙的手輕輕摸着她柔軟的頭發,說:“小阿媖啊,咱們不着急,還是慢慢地長吧。”
那時她總不懂,為何奶奶的語氣裡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叫她聽着心裡酸酸的,像口裡含了顆檸檬糖。
沈清衍長睫微斂,神色平靜地答她:“成婚了,一家人如今住在隔壁鎮上,很少回。”
傅媖頓住了步子,難以置信:“那他就不管阿婆了?阿婆這麼大年紀,難道就把她一個人丢在這裡麼?”
沈清衍淡淡地“嗯”了聲,餘光在她臉上掃過,不出意外,在她臉上瞧見了忿忿不平的神色。
“我最先認識的并不是阿婆,是她的孫子阿福”,他那雙沉靜的黑眸幽邃,如同深冬冷冽的黑色山岩,“那時你年紀太小,或許并不記得阿福,但他從前也是老師的學生。阿婆是個有見地的人,好不容易攢下一些錢,便将他送去了學塾裡。”
阿福比沈清衍還要年長幾歲,那時他已十四,卻還沒有開過蒙,傅春山認為他資質平平,并不适合這條路。
但吳阿婆堅持,說即便隻是讓他認識幾個字,将來不做睜眼瞎,也是好的,于是傅春山便收下了他。
可他沒有看錯,阿福生性活潑好動,并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加之開蒙确實太晚,他早已習慣了市井間的新鮮熱鬧,那顆在繁雜生活泡得逐漸鼓脹的心很難平靜下來。不到兩年時間,他便不肯再去讀書了。
吳阿婆執拗不過,隻得放任他去給人當幫閑,做貨郎,再到跟人搭夥做生意。
可後來日子漸漸好起來了,阿福待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直到阿福認識了個喜歡的小娘子,自己請了媒人上門說親。
起初阿福還說要把吳阿婆一起帶到隔壁鎮上去住,可阿婆不樂意。
她在這院子裡生活了大半輩子,心裡總是有不舍,興許也還有害怕。
但阿福隻知道自己勸了好幾次,阿婆都不肯,最後也就歇了心思。
一開始,他還堅持每隔幾日就回來探望阿婆一次,可後來有了孩子,牽絆更多了。他就像是一隻被蛛網網住的飛蟲,密密麻麻的絲将他裹在了隔壁那個離這兒不足百裡的鎮子上,再也抽不開身。
大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網,阿福将網織在了隔壁鎮子上,可阿婆的網卻織在這裡。
所以阿福回不來,她也離不開。
“那你回來後,時常來看望阿婆麼?”
沈清衍微微搖頭:“也不算時常,隻是偶爾去坐一坐。”
他離開這幾年,做了許多事,卻也錯過了很多東西。
回來之後才得知,阿福五年前成了婚,搬去了隔壁鎮上,阿婆也在那時收了面攤,每日隻肯做兩鍋面招待舊客。
“所以你看顧阿婆,是念着曾經與阿福的情誼麼?”
沈清衍聞言看她一眼,似乎是詫異她竟會這麼想。
但隻是一瞬,他又收回目光,薄唇微掀,眼底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譏诮:“不是。”
阿福是阿福,阿婆是阿婆。
若真要算起來,他隻會念及與阿婆的情誼去照拂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