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他這副神情和動作,袁七郎就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了。
張錄事人确然不錯,有一副熱心腸,隻是一張嘴卻跟上了發條似的整日閑不住,整個監鎮司就沒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也沒什麼是他這張嘴沒議論過的。
果不其然,張錄事下一刻就拿手肘搗一搗他胳膊,貓着身子湊在他耳邊神神秘秘地低聲說:“哎,七郎,你說咱們這位宋大人為人也太死闆些了,怪不得明明是新科進士卻被派到咱們這小地方來當個監鎮,要我說啊,隻怕就是因為他不懂變通,難讨東京城裡的那些大人們歡心,才被丢到這兒來的。”
袁七郎底下頭,悶聲不吭,隻一味汲着竹筒裡甜滋滋的豆花,根本沒将張錄事的話聽進耳朵裡。
張錄事得不到回應卻好似也見怪不怪,絲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繼續絮絮叨叨地說:“先頭那位徐大人,可是撈了不少油水,又四處打點了,才高升到别處去了。你說就宋大人這樣的,他得在咱們這兒幹多少年才能被上頭拔擢啊?萬一他要是這輩子都沒法高升,不會就一直待在咱們這了吧?那咱們這些人豈不是慘了……”
想到這兒,張錄事誇張地抱起膀子打了個哆嗦。
要說這位宋大人也真是個神人,上任才不到三個月,也沒見他用什麼嚴刑重罰,使什麼兇殘的手段,原先官衙裡那些整日喝酒猜拳、聚衆豪賭的人就個個都消停了,就連那幾個從前成日不來上值、不服管教的刺頭也都每日老老實實地來應卯。
而且這些日子,整個府衙上下就沒一人能落得清閑,就連在門房當值的幾個門子都忙得跟那拉磨的驢似的,更别說他們,宋岸一聲令下,他們連十年前的課稅賬冊都翻出來了,沒日沒夜地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幹啥。
張錄事嘴上正不停地埋怨數落着,卻忽然隐隐聞見一股好聞的香氣,漸漸住了嘴。
他皺起鼻子仔細嗅了嗅,而後目光落在袁七郎手裡捧着的竹筒上,好奇地問:“七郎,你吃的這是什麼東西?恁的這般好聞?”
袁七郎捧着竹筒的手一僵,偷偷往另一邊躲開些,連忙深深一吸,将最後一口也一并吃進肚裡,低低回道:“是今早在四平街的一個攤子上買的甜豆花,好似是今日才開張。”
不是他摳,實在是他手上這份太合他心意。先前路上他就忍不住把另外兩份也都嘗了個遍,最後嘗來嘗去覺得還是這紅豆芋泥的滋味最是醇厚濃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都吃進肚裡,想着留一些到府衙裡慢慢品。眼下就剩那麼一點兒,确實是舍不得跟人分食。
說完,才從桌下又掏出兩隻竹筒來遞給張錄事:“我這兒還有兩筒,隻是我先前嘗過了,您若是不嫌棄,也可一并嘗嘗。”
“不嫌棄不嫌棄”,張錄事忙高興地回到桌案前翻騰了會兒,從自帶的食盒裡掏出隻湯匙來眼巴巴地坐到袁七郎桌邊,等着跟他一同分食。
他每日晨起時都要央着自家娘子替他炒兩道菜一并帶過來,等到午間用飯的時候隻需帶去飯堂,拿兩個熱騰騰的白面饅頭一道配着吃就成。
倒不是他不知道心疼娘子,故意叫她勞累,隻是府衙裡公廚做的飯菜實在是難吃,誇張一點地說,豬食都沒那般難以下咽。
要麼是忘了撒鹽,吃起來寡淡無味,要麼就是一盤菜恨不得放上半斤油,能膩死人。
好好的嫩筍炒得焦黑,湯餅煮成糊糊,幾十文錢一斤的豬肉卻做得腥臊難聞,簡直暴殄天物。
平日裡但凡像他這種已經成了家的,或者家底富裕些能擔負得起自個兒到外頭吃的,都不吃府衙裡供的飯。
起先到任頭一個月宋岸約莫是覺得他們如此行徑難免過于驕奢淫逸,還曾禁止大家往府衙裡帶餐食,勒令衆人都必須去公廚用飯以免于浪費,可後來大約他本人也深受其害,到第二月大家就都發覺他對此事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想到這兒,張錄事啧啧一聲。
果然,就連宋岸那等不近人情的人也受不了在吃食上被虐待。
張錄事小心翼翼地舀上一勺。
傅媖盛時為方便用麥稈吸食,已将豆花攪得半碎了,可即便如此,依舊難掩那股清香。
随着清香一同湧入唇齒間的,還有甜醇的糯米香氣和淡淡的豆香與酒香,甜而不膩,回味又帶一點酸,滋味豐富至極,絲毫不叫人覺出寡淡來。
他頓時眼神一亮,驚為天人。
一邊嚼碎口中甜糯小巧的圓子,忙不疊地比出一根拇指,連連點頭:“嗯,确然是好東西。七郎,你這眼光可真是了得,竟能挑中這般美味的吃食!”
“若是日日都能吃上這麼一口,即便是天天叫宋大人罵上一通,都不覺得萎頓郁悶了。”
他說這話時絲毫不曾遮掩,嗓門甚大,一時間屋内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個個都從公案上擡起頭來,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究竟是何物如此美味。
等瞧見張錄事那副眯着眼滿臉幸福滿足的模樣,更是忍不住紛紛說自己也想嘗上一嘗。
可兩隻竹筒裡的豆花加起來還不足一份,眼看先嘗到的人皆是一臉享受,仿佛吃到了什麼難得的珍馐一般,一時間這群平日裡說話做事斯斯文文的書吏竟也不顧形象地扭在一處争搶起來。
原本坐在張錄事身邊的袁七郎起初還目瞪口呆地看着,可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擠到了人群外頭。
他一臉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同僚,蓦地反應過來,頓時急紅了眼。
一咬牙,幹脆也挽起袖子一頭紮進了人堆裡,急吼吼地喊:“哎,你們可别忘了要給我留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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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後,袁七郎望望眼前兩隻空蕩蕩的竹筒,再望望左手邊那一沓寫好的條子,欲哭無淚,如喪考妣,就連眼下兩隻青黑的眼圈瞧着都好似更深了幾分。
豆花沒保住,還多了七|八份“代購”的單子。
還有誰比他更慘?
數一數,整個文書堂跟他年齡相仿的年輕書吏,幾乎是人人一張,都在這兒了。
他們這批人是最松閑的,長輩年輕無需奉養,尚未成家沒有幼子,每日的月俸都拿來填了自己的肚子。就這一份才六七文錢的豆花,于他們這些人而言簡直值當的很。
價錢便宜不說,吃上一點這樣的甜品小食還很能愉悅心情,就連來當值的怨氣都少了幾分,自然人人都樂得買上一筒消磨時光。
甚至有那等飯量小的,還直接拿來當作早飯填了肚子。
恰在這時,張錄事意猶未盡地抹一把嘴,拎着食盒湊到他身邊,拍着他肩膀低聲道:“七郎,不若你明日就帶着我這食盒去,叫那小娘子能打幾碗打幾碗,給我把這食盒填滿可好?”
他跟衙裡那些沒成家的年輕書吏不一樣,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人口衆多,所以想着多買幾份帶回家去叫家裡人都嘗嘗,可他家卻離四平街甚遠,從家到府衙的途中也并不經過那兒,早起應卯又怕遲,因此急需這份“代購”。
袁七郎木木地盯着他那張谄媚的笑臉瞅了半晌,有氣無力地吐出了平生第一句“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