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今日因為修撰史書被傳召上朝,剛剛下朝歸家。
昏沉雨幕透出些微天光,原本沉睡的街道逐漸“醒”了過來,一道道氤氲蒸汽飄向天空。他穿梭在複雜的街巷間,熟練地拐過街角,轉身沒入另一個小巷。
舊宅已經沽出去了,此處新家他剛搬來不久,可是這條街他卻并不陌生。
當年他也曾是打馬遊街、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狀元郎,騎在高頭大馬上,風光地從這條街上走過。
敲鑼打鼓、花團錦簇,身旁簇擁着旁人的豔羨和賀喜,不絕于耳。
當時他在想什麼呢?
林翰林蹙眉回想了下,他當時應該是豪情萬丈,以為自己能輔佐明君,做一番為國為民的大事,像先賢那樣青史留名吧。
正是為了這個理想,他苦讀經書、懸梁刺股,才終于高中狀元。
原以為迎來精彩人生的開篇。
他讀了很多書,可惜,為官之道并不在聖賢書中。
出入官場的愣頭青,又沒有前輩領路。林海的經曆可想而知,簡直可以總結成一部底層官員摸爬滾打血淚史。
同僚那些隐晦又似乎暗含深意的話,他聽得似懂非懂;上司、上司的上司的喜好忌諱,他記得頭昏腦漲;更别提那些更加隐蔽的,京城各大世家之間的裙帶關系、私底下的龌龊矛盾,林海更是一概不知,也沒有人會好心到專門告知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官要注意這些細節,否則連自己什麼時候得罪的人都不知道。
京城居大不易。
親自體會了一番,林海才挫敗地承認自己隻是個普通人。
曾經豪情壯志的少年郎,終于逐漸成為了翰林院一名沉默寡言的普通小官。
唉。
想這些幹什麼。
好漢不提當年勇。
林海收回懷念傷感的目光。
母親還在家等着他的藥呢。
他原本打算的是等母親病好,他就請求外放去地方。不管哪裡都好,為百姓做點實事總好過在翰林院消磨光陰。
外放的折子,他早就已經拟好了。
人到中年,他也逐漸認清現實,不再挂念少年時那個能臣明相的美夢,決定踏踏實實活在當下。京城太複雜,他就到能做事的地方去。
隻是天意弄人,他的折子還沒遞上去,老母便在去歲冬天生了病。
外放的事不得不擱置下來。
更糟的是,林母的病來勢洶洶,林海請的那些大夫束手無策。
直到回春堂的名醫去府中看了一趟,開了個調養的方子。用珍貴藥材溫養着,林母的病才逐漸控制下來,不再繼續惡化。可是也沒有好轉的迹象。
那藥方是個好藥方,就是太好了,一貼便是數十兩銀。
林海一個編書的窮翰林,僅僅依靠那點微薄俸祿,哪裡能負擔得起?
吃了幾個月,便掏空了多年家底。
林海将宅子沽了出去,總算勉強撐過了春日。可是如今,家中錢财又快見底了……
林海頹唐地抹了把臉。
林母生病後,林海已經借遍了身邊的同僚。翰林院都是一批清貧文人,自己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又能有多少富餘來接濟他呢?
可那是辛勤養育他的母親,他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她日複一日虛弱下去呢?
窮途末路之下,林海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舍下無用的文人傲骨,像他年輕時最看不上的哈巴狗,折身祈求權貴庇佑。
前幾日他已經投了無數行卷出去,隻是如泥入海,至今沒有任何回音。
他也不奢望有權貴能欣賞他的才華啦。
貴人被他一身才華折服,引以為友,從而傾力幫助他實現名臣理想——那是他年輕不懂事才會有的幻想。
現在,他隻祈求,有權貴看到他的行卷的時候恰巧心情好。那些挑燈熬油的心血之作,能夠為他換回一些金銀錢财的賞賜。
哪怕隻要能為林母多續上一天的藥材,他就很知足感恩了。
他送出去那麼多份呢。
總有能撞上好運的時候吧。
男人最後停在一戶窄矮的門前。
他滑稽地縮着身體,躲在小小的屋檐下,抖落傘上的雨水。
雨滴争先落地,啪嗒啪嗒,如同今日朝堂上此起彼伏的争論聲。他站在台階上,怔怔出了會兒神。
滿心複雜化成一聲歎息,消散在下雨的清晨。
小門小戶的門就是一塊陳舊的木闆,關不住苦澀濃郁的藥味。
一絲苦澀的藥味從門後飄出來,若有似無萦繞鼻端,林海手指一緊。
太安靜了。
雨水從屋檐滴落,搭在石闆上,滴滴答答。
林海駐足側耳,表情逐漸驚恐惶惶。
……沒有。
沒有!
他聽不到熟悉的、衰弱的咳嗽聲。
林海心中生出一股恐怖預感,攝住心髒,手抖如篩糠,大力推開了那扇破破爛爛的院門。
碰——
油紙傘落地,濺起水花。
林海什麼都顧不上,幾個箭步沖到林母房間。
看清房間的情形後,林海身形一晃,腦子嗡地炸開,一片空白。
透過半開的房門。
昏暗的光線下,林母歪倒在床上,年老枯瘦的手臂無力地垂在床沿,皮膚褶皺,好像一支幹枯老藤。床邊還灑了一碗褐色的藥汁……
林海呆站在林母門前,甚至不敢上前一步,害怕觸摸到她停止的脈搏。
他千辛萬苦來到京城,卻要在這裡失去他的母親嗎?
門外聲音熙熙攘攘,卻好像隔着一層水聲傳來,傳不進他耳朵。
模模糊糊地,動靜越來越近。
是隔壁賣早點的大娘來他家借碗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