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許是有些棘手,瞿懷瑾一去就是兩個月,最終在桃花開放的四月間,斬賊首于寨前,她别了一枝桃花簪在發髻上,策馬回京。兩個月的時間,也足夠流言發酵再發酵,就是蕭恪雷霆手段,坊間人茶餘飯後說的閑話,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完的。
“你回來了。”蕭恪策馬疾馳,于城外迎接。
“城中的流言我都聽說了。”
還是讓她聽說了那些東西,蕭恪歎了口氣,道:“莫要管那些東西,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和我入宮吧。”
“那些東西,你不要再管了。”
“我不信那些東西,我隻信你。”
“我知道,我是說,你不要插手。”
瞿懷瑾勒馬,看着遠方巍峨的皇城有些怔愣,半晌,她才說了一句:“若是我惹出什麼禍事,你兜得住我嗎?”
“不至于這點本事都沒有。”蕭恪輕啧了一聲,“那邊的事情我親自去解決,眼看這爵位就要到手了,就不要節外生枝了,我大周國史上第一個女侯,這份意義,也掂量掂量。”
“嗯。”瞿懷瑾嗯了一聲,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向來禮數周全的人這會子連口頭上道别都沒有,噔噔噔地騎着馬就跑了。蕭恪知道她心裡頭憋着一口氣,但也沒有阻攔,隻命令着幾個女官跟着她,不要讓她受傷。
這是在她帶兵剿滅困擾朝廷良久的京外匪患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她太知道這些流言是怎麼起來的了,于是她提着撰書者的後衣領,扒去了衣服,倒綁着他的雙腿,拖在馬後,繞着上京的外城跑了三圈。
粗粝的地面,飛馳的速度,最後,一具半死不活、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前胸和後背的軀體被扔在菜市口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一邊是收繳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書冊,書頁上頭澆透了火油和酒液,火折子一點,火花一竄丈高。
看着那些髒污,她忍不住幹嘔。
世人因而怕她,罵她是閻羅、夜叉、瘋狗。從來女人受到謠傳和污蔑隻有一味受着,結果老死家中一輩子挺不起脊梁骨來的結果,更有甚至一段白绫吊死了事,以證清白。卻斷然沒有想到,還能這樣做。
當真是大逆不道。
這件事情最終以皇後郦氏将其诏入宮中訓誡了一道了解,外人不知其中緣故,然而那一日蕭恪趕去宮中看到的是瞿懷瑾跪在裁制衣物的剪刀和墜子上,琉璃的花瓶碎了一地,她跪在那些冰冷的碎片和鐵上,膝蓋下洇出的是鮮紅的血液。
“皇後這是做什麼,要對我的女官動用私刑嗎?”蕭恪一把将瞿懷瑾從地上拉起,她膝蓋上的傷口着實駭人,蕭恪恐她難以站立,将她打橫抱起。
“聽聞瞿氏以繡品起家,故而娘娘召瞿氏女量體裁衣以備佛日筵席,此是莫大的榮耀,然而瞿氏不尊禮數,以下犯上,打碎了禦賜琉璃八寶盞,娘娘不過小懲大誡,公主有什麼異議嗎?”
“瞿懷瑾也是朝廷命官,又是南征功臣,此次更是剿匪有功……”蕭恪還欲說哦,衣襟卻被懷中臉色蒼白的人輕輕拽了拽:“别說了。”
“帶我回去。帶我回去吧。”瞿懷瑾像是央求道。她的目光太過于懇求,她從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蕭恪,以至于蕭恪滅有道理拒絕。瞿懷瑾這樣說,一定有她的道理。
最後不知道怎麼的這故事傳到宮外,反倒變成了瞿女裁衣,歌功頌德,稱贊皇後鳳儀的一段美談。
一直到公主府,瞿懷瑾才将臉從蕭恪的胸前挪開,稀薄的空氣讓她的兩頰有些發燙,或許是被蕭恪衣服上的醺的檀香和花香悶的也未必。
“今日我看到你……弟弟了。”
瞿懷瑾說的,自然是蕭恪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他和皇後多有往來,這我知道。”蕭恪的臉色算不上好,“你向來這麼精明的人,今天怎麼在她那裡吃這麼大的一個虧?”
“何必為了我和皇後起沖突,說起來,我這樣站在她面前也确實招她恨的,她一天天待着宮裡出不去的,我天天在外頭跑,說不準她是羨慕我自由吧。我沒進過宮嘛,一時出了點差錯什麼的,也是可以原諒的對嗎?再說了,我不是提前給你遞消息了嘛,你這不是……也來了嘛。”瞿懷瑾笑了笑,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她的手撫上了蕭恪的臉,“雖然這麼講不好,畢竟他們也是你的親人,但是,你要小心一些人。你手裡的東西,觊觎的人太多了。”
“比如你?”蕭恪打趣。
瞿懷瑾一愣,随之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好像是這樣的。世人最看不起商賈,但是白花花的銀子從天上掉下來,不都是争破了頭的要去搶的。你可得将我看好了,我可是很有錢的,有很多很多錢。”
瞿懷瑾這麼些年來,做了很多事。借着公主的名号,她經商越發容易起來,大江以南,無商不言瞿氏。除此之外,她這些年在江湖上也做了不少事情,她是天生适合行俠的人,那些在江湖上招攬的能人異士,最終也成為了蕭恪在南征戰場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我的東西,都是你的退路。”她的眼中不知道為什麼,染上了一絲蕭恪還不懂的憂傷。
“他們動不了我的,再不濟,我身後還有父皇,父皇自小便疼我。”蕭恪失笑。
然而瞿懷瑾隻是搖了搖頭,她道:“不,他沒有。他不在你的身後。”
“你……”
“我已經沒有親人很過年了,所以,殿下,我已經不用帶着親情的眼睛看事情很多年了。你一出生就在高位,有些髒污事情,你看不到那你就不明白的。”瞿懷瑾搖了搖頭。
“蕭恪。”她直呼她的名字,“我今日入宮,見到了不少的人,你知道嗎,陛下老了,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吧,他……欸,不說了,他是明君,故而就算是退下來,他也想當一輩子的明君,無可指摘的明君。”
“父皇的身體……”
瞿懷瑾繼續道:“你想争一下那個位置嗎?”
蕭恪沉默。
“怎麼連講出來的勇氣都沒有呢?”瞿懷瑾笑着揉了揉她的臉。
“高位,誰不想。”
是啊,高位,誰不想。可是想不想由她,别人能不能讓她想,由不得她啊。
“如果,帝王傳诏中,不是你呢?”
“哪位就把持政綱,做個攝政公主也未必不可。我總能與他們争一把的。”
“要是争不過呢?要是不僅诏書中沒有你,至親之人也要你去死……所有人都不在你背後呢?”瞿懷瑾的眼神晦澀,蕭恪以為她還要說些什麼,然而瞿懷瑾隻是沉默。她隻道是晚了,催促蕭恪去睡覺。
“去查。”合上雕花木門之後,蕭恪面色陰沉,“今日在宮内,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
第二日宮裡便下達了旨意,将秦氏的女兒許給蕭恪的胞弟做側妃,如此之下,衆黨派之争,秦家已然是站在了他的這邊。
京中六姓,零零散散站得也快差不多了,除了最後一個明氏。公主征讨邊南有功,當今皇後又與公主的母族是姻親,一時間誰有勝算不言而喻。正是因為誰有勝算不言而喻,故而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那麼必定會有人萬劫不複。
帝王能窺探到蕭恪的野心,他或猶豫過要不要變革一下萬年不變的傳統,然而正如瞿懷瑾所言,他老了,他不願意承擔這個變革所帶來的不好的後果,他更不願為了他衆多孩子中的一個去違背傳承了幾百年的祖宗曆法。
皇後和胞弟忌憚她的實力,如果公主是個男人,那麼就她手中的那十幾萬駐軍、那一支在戰火中淬煉過無數次的精兵營、乃至她身邊那個多智而善于窺探人心的軍師、以及這麼多年來她府上的客卿,都會讓她變成皇位的不二人選。敵人要做的,隻是打敗“他”。
既然公主是個女人,一個幾乎完美的女人——那就不需要打敗她了。隻需要閹割|她。閹|割她的野心,閹|割她的傲骨,閹|割她的一切可以和男人媲美的東西——堂而皇之地閹|割,她是很難反抗的,因為,他們要把她閹|割成的樣子,不過是自古以來祖宗曆法要她成為的樣子。
驅逐她吧。
驅逐她。
把她驅逐出京都。把她驅逐出皇城。把她驅逐出她好不容易跻身進入的掌權者的圈子。
殺了她吧。
殺了她。
殺了肉|體上的她,殺了她的希望,殺了蟄伏在不知道那一片黑暗中的、尚未曾“開智”的千千萬萬個她。
還有一道聖旨,是給蕭恪的。要她下江南巡鹽,一時把她派遣到了千裡之外。此行不允許她帶太多人,瞿懷瑾因為腿傷留在京中主持大局,和在外的蕭恪時刻書信聯系。
然而等到巡鹽第二月的時候,京中忽然傳來消息,陛下駕崩了。
這是從京中傳來的消息,是舉國皆知的國喪,而并非是瞿懷瑾傳來的消息,那邊的消息不僅絲毫沒有提及國喪,反而好像……還并不希望她回來。京中不可能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除非,那邊出了什麼岔子。
事不宜遲,蕭恪當即決定回京,然而回京的路,比她來時困難多了。
追殺、下毒、劫掠、惡性|病,有人阻止她們回京,也正是在回京的途中,蕭恪得到新帝登基的消息。先帝遺诏,勒令她即刻駐守南疆,不必奔喪、永不得回,讓她的胞弟登基為帝,而她的謀士,她的軍師瞿懷瑾是最大的推手,以從龍之功,封大周開過以來第一位女侯。
這、這究竟是為什麼?
蕭恪的咽喉幾乎是要被人攥在咽喉。她首先接受不了的是來自瞿懷瑾的背叛——誠然,沒有人能接受這樣的打擊。那個女人的能力幾乎恐怖,她總是讓人信服和忍不住接近。和這樣的人相交,一旦被背叛,那将是緻命的打擊。
巨大的驚詫過後,蕭恪回過神來。不,瞿懷瑾并非這樣的人,她不可能背叛,其中必然是有什麼隐情。故而她接到旨意之後,仍然往回趕,她要回去問個清楚。
半個月的路程在加上無窮無盡的追殺,蕭恪硬是九天就走完了。遠遠望京都的城牆,直到看見熟悉的身影立在上面,她戰在牆頭,薄薄一層的披風被七月間的風吹開一個角,她的小腹微微拱起一個弧度。
她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