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落時分,一場醞釀已久的冬日冷雨便淋濕了大街小巷。
看着載着金霄的船隻在細細密密的雨霧裡駛出了水城門,前來送行的鋪中夥計便被金琇瑩勸了回去,催促這些人早些回家陪陪家人。
側眸去看身側的明銀,金琇瑩便見這女娘一雙滿含眷戀不舍的眸子裡閃動着星星點點的淚光,眼淚無聲無息地從那雙眼裡滑落。
見她這般模樣,金琇瑩并未出言安慰,卻是一旁的阿母忽道:“雨下大了,霄兒的船也看不到了,女公子與小郎君早些回去同家人過節吧。今日,你們能抽出空兒為霄兒送行,這份心意我們會銘記于心的。”
明銀有些窘迫,不慌不忙地揾幹臉上的淚漬,便與曹氏行禮告辭:“那我們便先回去了。”
曹氏颔首,目送着這對姊弟出了水街,方始收回目光;再轉頭看向身邊的女兒時,卻發現她眉頭緊鎖、臉面慘白,眼中的光更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似怨似恨。
她順着女兒的目光望過去,卻在這冷風肆虐、人影稀疏的河岸看到了閻存仁。
曾讓她臉面增光的女婿,她自是十分滿意喜歡。然而,兒女如今遭遇的一切,皆是因他而起,曾經的驕傲歡喜早已化作了胸中的一團怒火,燒得她滿眼通紅。
看着他撐着傘一步步走近,她真恨不能一掌掴在他臉上。
“閻大公子來這兒做什麼?”曹氏一把扯過金琇瑩将其護在身後,臉上滿是嘲諷。
閻存仁絲毫不在意她對自己的嘲諷敵意,雖舉着傘,卻仍是恭恭敬敬與她行了一禮,又看向被她護在身後、對自己視而不見的金琇瑩,懇求道:“我想……同她說幾句話,懇請夫人通融。”
“琇瑩不想見你,”曹氏寸步不讓,“更不想同你說話。”
閻存仁始終維持着行禮的姿勢,将腰彎得更低了:“請夫人通融。”
曹氏冷笑,正要拉了金琇瑩離開河岸,一直安靜的金琇瑩卻杵着不動,黑沉沉的目光落在閻存仁身上,低低開口道:“阿母去鋪子裡等我吧,我同他說完話便回。”
“你同他有什麼可說的!”曹氏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卻更擔心她會再次被眼前這個表裡不一的男人蠱惑,伸手使勁拽住了她,“你乖乖随我回去!”
金琇瑩知曉阿母的擔憂,遂在她耳邊軟軟央求道:“阿母便依了女兒吧。我就是心裡憋着一團氣,他既然撞上來了,我正好能罵罵他來出氣,罵完我就再也不見他了。”
曹氏将信将疑,目光鎖着她,擰眉問:“真的?”
“真的!”
曹氏信了幾分,瞥一眼閻存仁,又在金琇瑩耳邊嚴厲叮囑道:“這兒離鋪子近,諒他也不敢欺負你,你出了氣便回,莫同他糾纏,再次被這人模狗樣的畜生騙去了!”
“阿母放心!”
曹氏縱使不放心,但也有些好奇閻存仁偷摸着來找她的寶貝女兒的意圖,于是便一步三回頭地回了臨河的綢緞鋪子裡。
***
金琇瑩已記不得有多久未見過閻存仁了。他消瘦得厲害,即便将頭臉收拾得整潔光新,那張臉上卻沒了往日的奕奕神采,她甚至在他梳得一絲不苟的青絲裡瞥見了好幾縷灰白的頭發,曾經溫潤深情的雙眸下亦爬滿細紋,就這樣不言不語地看着她時,那雙眼幽暗無光,讓她如臨深淵,不敢與之對視。
而她心中畢竟對他有着因愛而生的恨意,胸口始終賭着一口氣,他不打破沉默,她便絕不願先開口落了下風。
察覺到他撐傘朝自己走近,她如臨大敵般往後退了兩步,滿是戒備地盯着他。
閻存仁怔愣之餘,也便不再靠近,與她隔了兩三尺距離站定,隔着茫茫雨霧問了一句:“近些日子,可好?”
金琇瑩不願與他寒暄叙舊,冷着臉道:“你若隻是要與我說這些不相幹的話,那我便失陪了。”
閻存仁見她冷淡不喜的臉色,也扼斷了心底那些期期艾艾的兒女情思,說出了此行來見她的真正意圖。
“讓你阿父莫再抓着阿陶過往的事不放了,”他并不敢看她,盯着被雨線砸得波瀾疊起的河面,“令堂年輕時的行徑并不光彩,若是悉數被傳了出來,會連累雒陽曹氏的臉面,那時,你阿兄在雒陽也無法立足。”
金琇瑩恍然明白了什麼,難以置信地問:“街坊間的那些流言,是你……你家人傳出來的?”
她原本對他尚存着一絲過往的情意,此刻已消散殆盡,既痛恨自己的軟弱多情,又厭憎閻家人及他的虛僞卑鄙。
“我阿兄遭你算計,又替你擔了惡名,你們為何要将他逼上絕路?”金琇瑩屈辱憤恨,怒目圓睜,咬牙恨恨地道,“閻存仁,你與你家人的嘴臉真是令人作嘔!你閻家既然不愛惜自己名聲,仗勢欺人,我也不怕與你們撕破臉,咱們走着瞧!”
“琇瑩。”
“你莫這樣喚我,我覺得惡心!”
此時,她眼中隻有對他的厭惡。
閻存仁本已做好了被她痛恨厭惡的準備,如今真真切切被她這般目光盯着,他隻覺心口宛若淩遲。
即便知曉他與她緣分已盡,也不配再得到她的眷顧,他卻仍舊奢望着她能記住自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