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裡熬了蓮藕排骨湯,女公子來盛一碗嘗嘗鮮,也暖暖身子吧。”阿寬從艙内探出半邊身子大聲道。
在船頭立了許久,章懷春确實被風吹得渾身發冷,肚内也覺饑餓,遂小心翼翼地入了船艙。
章懷春從不曾喝過蓮藕排骨湯。面前這碗湯,湯汁竟似牛乳一般,那炖湯的骨頭竟是她平日裡碰也不會碰的豬骨,而這豬骨上的肉幾乎被剃淨,鮮見一絲肉。
再看阿寬直接用兩手抓着那豬骨使勁嗦裡頭的油水,嗦完還要舔一舔手指,她委實是頭一回見到如此粗蠻的吃相。而對面的蕭期雖是慢條斯理地在舀那碗裡的湯喝,卻也是一臉滿足。
蕭期知曉章懷春是被阿寬的吃相吓着了,向阿寬使了個眼色,阿寬隻得端着碗去了自己歇覺的艙室裡。
“我們已入了雲夢澤。”蕭期道,“女公子面前這碗湯,是雲夢岸上人家席上都會熬制的一道湯,并沒有豬膻味,女公子莫被阿寬那胖小子的吃相吓着了。”
章懷春笑道:“倒未曾被吓着,隻是見他吃得那般香,有些吃驚。”
“他向來嘴饞,也沒個吃相,都是被縱的,還請女公子多擔待。”
“蕭郎君言重了,能吃也是福。”
飯畢,蕭期在船頭看着兩岸的湖沼鄉聚,心有所感地感慨道:“楚有七澤,雲夢乃其一,方圓九百裡。司馬相如那篇《子虛賦》裡的雲夢仙境,蕭某神往已久,先前雖來過州陵,卻是走的陸路,未曾親身一睹此地勝景。這回難得來這一回,正好慢慢行船好好領略一番。”頓了一頓,又饒有興緻地詢問着章懷春,“女公子曾随徐公遊曆過名山大川,應也遊曆過這一片山川湖沼吧?”
章懷春微微颔首:“有幸到過南郡的江陵,州陵卻不曾來過。”
許是為了消磨這漫長無聊的行船時光,蕭期便與她随意交談着:“聽說州陵水中盛産白鱀[1],它們很親人,若有人落水,它們還會将人救上岸。”
白鱀親人救人已是家喻戶曉的事,身在楚地,章懷春對這些事早已聽慣。
然而,在楚地吏民心中,即便它們親人、救人,也不過是供人果腹的魚。為了捕捉這些體型巨大的魚,沿江漁民甚至會請來巫師擺迷魂陣捕捉它們。
随外大父遊曆行醫時,章懷春曾親眼目睹過一場追捕與逃亡的場面,那白鱀掙紮求生時的叫聲,如今想起來,依舊令她肝腸寸斷。
她記得,那時候,她哭了,是外大父磨破了嘴皮子,方始将那頭白鱀從那些漁民手裡買下來放生了。
然而,不過一個轉身,那頭白鱀便再次落入到了漁民撒下的漁網裡。
在那些漁民詢問她與外大父是否還要救那頭白鱀時,那些人話裡話外分明是在嘲笑她與外大父的爛好心。
她識破了這些人的用心,不想再次被愚弄,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漁民将那頭白鱀拖上了漁船。
她一眼望過去時,那白鱀的叫聲分明已有氣無力,透着絕望無助,可她看到的卻是一張親和可愛的笑臉。
它們天生便是這副微笑的嘴臉。
那時,她便在想,它們會流淚、會哭泣麼?
而外大父為救民而死,至死也未曾心生過怨言,那死前的笑容亦随着他一道帶到了九泉之下,就如同那白鱀的笑容一般,親和可愛。
***
不知不覺,船隻已行至霧氣茫茫的江水之畔。如今已是秋冬之交,那一望無際的平疇在江風吹拂之下,如翻金浪,層層疊疊湧向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天盡頭。
而這個時節,難得見到成群出沒的白鱀。
蕭期本想着能親眼見一見那白鱀的模樣,這一路坐船行來,卻終究是無緣一見。
為此,他難免遺憾。
不知是否是已臨近了蓮花峰,他腦海裡蓦地浮現了章詠春的面容,竟生出了日後攜她遊遍雲夢之澤的念頭。
許是思念太甚,在一片欸乃聲中,他竟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是風将她的聲音自岸邊送至了他的耳裡。
船隻在渡口靠岸,那聲音愈發清晰悅耳,是他夢裡也會夢見的聲音。
他循聲望去,在那一片仍未消散、起伏飄蕩的江霧之中,他恍似看到了她的身影,如此真切,如此猝不及防。
原來,那一聲聲的“阿姊”并非是他的錯覺,那立在岸邊等着他與大女公子的人,真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