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聚是坐落于蓮花峰裡的大鄉聚。這裡三面環山、一面臨江,此間鄉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是因戰亂災荒自天南地北聚集而來的流民。
最初,這些從各地逃到此處的流民無以為生,時常糾集在一處劫掠山下的吏民,長年累月竟漸成規模,已然成了當地的心腹大患。
然而,因蓮花峰山勢複雜險峻,州陵縣寺多次派兵圍剿,皆是铩羽而歸。
章茆帶着歸順的雲夢澤匪民闖入此處,憑勇猛武力一一折服了這夥流散之衆的諸位頭領。
蓮花聚不過是這夥賊寇安置家小的一處鄉聚而已,并非賊寇的窩點。
因鄉聚四周多吃人的沼澤之地,官兵不敢輕易踏入此地,這些賊寇家小倒也能在此太平無事地打魚捕獵,好似生活在一處世外桃源。
而要進入此地,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穿過被賊寇據守的蓮花峰山道,一是穿過那條橫跨兩峰之間的高山藤索橋。
這條藤索橋本是春秋時的楚威王滅了當時的州國後修建的,因年久失修,早已荒廢腐朽、破敗不堪,而今卻煥然一新地橫亘在了兩峰之間。
索橋入口并不隐蔽,登至某座山頭的半山腰上,那兒便有一座高台聳立在懸崖邊。
章茆率先登上高台,環顧跟随而來的衆人,滿是自豪地道:“重修這條索橋耗了兩三個月的時間,也折損了我手下不少人,但這卻是進入蓮花聚最方便快捷的方式。索橋兩頭皆有人守着,敵軍若是敢從這兒侵入鄉聚,那便要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因為啊,不等他們穿過這條索橋,那頭的人便會割斷索橋,橋上的人便再無生還的可能了。”
蕭期知曉章世子這話是在警醒威懾自己,也便順着他的話真心實意地誇贊道:“章世子氣沖霄漢,某欽佩!”
章茆卻覺得他是口不對心,但也沒計較,換上一副笑臉去詢問章懷春:“妹妹怕高麼?若是不願從索橋入蓮花聚,那便走山道,如何?”
山中分布着兵馬,能順利進出蓮花聚的山道定然不是外人能随意走的。
章懷春不知阿兄是否是在試探自己,隻因不想猜測他如此問的動機,隻能強壓住内心的恐懼,硬着頭皮道:“我走索橋。”
章茆瞧出她是在逞強,當機立斷道:“我背你過去。”
章懷春隻覺不妥,而章茆卻不容她拒絕,待衆人相繼過了索橋,他已是彎腰蹲下了身子,笑着道:“眼下鄭郎君不在,妹妹指望不上他,較之旁的男人,還是我背妹妹過去妥當些。”
章懷春再望一眼那條橫亘在兩峰間的索橋,也不再扭捏,向章茆道了聲辛苦,便小心翼翼地攀上了他的肩背。
章茆的肩背健壯寬闊,行走在那搖搖晃晃的索橋上卻如履平地,她在他背上感受不到一絲颠簸。
她恍然記起,阿兄幼時也曾背着她登山涉水。
山間雲霧缭繞、冷風刺骨,阿兄的背卻是溫暖的,他身上的暖意源源不斷地渡到她身上,讓她的眼眶也泛起了一絲絲熱意,不覺淚染雙睫。
“妹妹在哭麼?”章茆腳下的步子變慢了,偏頭問她,“為何要哭?”
章懷春不是個輕易流淚的人,即便身處絕境,也鮮少流淚哭泣。然而,曆經重重劫難,見到久未謀面的親人面,想到他踏上的這條路,她便覺得悲哀難過。
“阿兄遲遲不聽诏,莫非是為明鈴的緣故?”章懷春小心探問着,“你因她之故,赴了宜陽公主的約,卻卷入了楚國的那場内亂裡。外頭傳你是聽信了宜陽公主的話,才帶着那仲長吉逃離的,但阿兄并非是非不分的人,也不是忤逆犯上之人。是明鈴落入了宜陽公主手裡,你被威脅了麼?”
“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章茆的脊背僵硬了一瞬,語氣強硬而冷淡,“你既然來了這裡,便同二妹妹好好叙叙舊!山中雪下得早,我會在大雪封山前送你出來,你離開後,再也不許到這兒來!”
“二妹妹呢?”章懷春問,“她不能随我一同離開麼?”
“她和你不同,留在外頭,便能成為威脅長吉的籌碼。”章茆道,“留在這裡,她才是安全的。”
聽他這番話,章懷春便知他這回約蕭期來此談話,并非是為了歸順。她聽他語氣已隐有不耐,不敢在這時候惹惱他,忽道:“阿兄放我下來吧,我自己過橋。”
章茆并不依她:“這不是逞強的時候,稍有差池,你會掉下去的。”
章懷春隻得認命地閉了眼,不再開口說一個字。
***
蕭期在阿寬的攙扶下登上索橋後,雙目便一直盯着平穩走在前頭的章詠春。她不但不懼這如同吊在風中左右打擺的秋千,竟像是閑庭信步般欣賞着雲霧翻滾的山峰之景。
雲霧漫過索橋,在她身側萦回纏繞,如輕紗籠罩其身,襯得她好似那雲端上娴靜優雅的仙子,朦朦胧胧,引人遐想。
然而,他卻知曉,她的娴靜優雅是用來迷惑人的,牙尖嘴利才是她的真面目。
可他偏偏愛她那根蜇人的毒刺兒。
然而,這根毒刺兒,卻再也不曾蟄過他了。
自在渡口猝然相見後,她便對他視而不見,不曾與他說過一個字。
而他這副行船多日的身子撐了這許久,終是再也受不得這山間的濕寒霧氣,手腳僵冷得已失去了知覺,再行走不得了。
阿寬道:“郎君,我背你吧。”
“你不是阿細,沒她那般的臂力,何況是在這秋千似的索橋上,你一人尚走不穩,如何能背我?”蕭期掩嘴咳嗽了兩聲,喘了一口氣,道,“就快到橋頭了,你扶穩些便好,我還能堅持。”
阿寬也隻得依了他。看着前頭身輕如燕的章詠春回身朝兩人看了一眼,竟又無動于衷地收回了目光,他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這女公子的心腸真比石頭還硬還冷,明知郎君要走不穩路了,也不知過來搭把手。”
“少說話。”蕭期輕聲斥道。
阿寬滿心不甘地收了聲。
章詠春自是将兩人的話都聽在了耳裡,緩行的步子忽頓住了,一個轉身便行至了這對主仆身前,倒是讓兩人皆驚愣住了。
“你……你想做什麼?”阿寬見她眸中似淬了冰,即便心怯,卻還是挺身而出道,“女公子可别看郎君如今身弱好欺負,便欺……欺負他……”
章詠春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便如一把開了刃的刀凝在蕭期那張瘦弱蒼白的臉上,似要将他那張帶着笑的假面生生刮下來。
“女公子有話要說?”蕭期隻覺心口跳動得快要緩不過氣來,隻能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章詠春看他那張假面下藏不住的緊張慌亂,心中蓦地落進了一絲光,忽想要逗逗他,那雙純明澄淨的眸子裡好似蒙上了這山間的霧氣,竟似要浸出水來。
她不是個用淚水泡出來的嬌女娘,如今這副凄哀嬌弱、泫然欲泣的模樣讓蕭期摸不着頭腦:“女公子怎地還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