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庵廬出來,章懷春見了天邊那輪初升的紅日,也覺那是血的顔色。血的顔色有深有淺,在天邊胡亂潑開,鋪滿雲層,又從雲上灑落,遠近的山巒、蘆葦、江水皆被淋了一身的血。
她頭一回親臨戰場,那鋪天蓋地的血與連續不斷的慘呼,又讓她憶起了揚州的那些大肚病人。戰争、瘟疫帶來的死亡,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怕。行醫數年,她始知這世道并不安甯,人如蝼蟻,命似草芥,永遠有人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卻又為了那一飯一衣去搶奪他人的衣食性命。飽食暖衣的是如她這般的王侯世家和地方豪族。
連明達夜讓她身心皆疲,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行至江邊,蹲下身掬水洗了一把臉,刺骨的寒意終是讓她混沌的思緒清明了幾分。
“阿姊!”
水中倒映出章詠春的身影,章懷春遲鈍地回頭望着她,微微牽起嘴角笑着問了一句:“什麼事?”
章詠春見她神色疲憊,眼中似有化不開的愁緒,心中一痛,溫聲道:“我去庵廬尋你,有人看到你來了這水邊,我便尋了過來。”說着話便将她攙了起來,關切道,“阿姊去船上歇一歇吧。船上阿寬在造飯了,吃過飯,蕭期會派阿細一行人護送你和阿崧先回侯國。到了侯國,阿崧自有阿細來安頓,阿姊隻管替他解蠱,無需操心旁的事。”
“你不随我回去?”章懷春詫異道。
章詠春卻忽微微紅了臉,笑着在她耳邊輕言:“蕭期還得留下來善後。他一身傷病,又是個愛操心的,我若走了,他身邊便沒人能勸得住他了。”
章懷春不覺笑了:“你動了情,原是這般模樣。”
“哪般模樣?”章詠春隻覺吃她嘲笑了,纏着她追問,“我原也是這般模樣,怎麼到了阿姊嘴裡,倒像是我再也不是我了?”
“我并未說過你不再是你的話,隻是……”章懷春沉吟道,“我觀妹妹的心,似變得愈發柔軟了,毒蜂兒的刺也收起來了。”
“阿姊原是在編排我!”章詠春佯怒道。
這般說笑着,章懷春的心緒不覺明朗了些。登上蕭期替她一行人安排好的船,她又把着章詠春的手不住叮囑:“此間事了,便早些回去,阿母很是挂念你。”頓了頓,又道,“阿兄那頭,你也過去看看,好好同他解釋,他會原諒你的。”
章詠春卻苦惱地蹙起了眉頭,哀聲道:“我聽聞他要打我,我在這關頭去看他,不是找打麼?”
章懷春笑道:“那不過是阿兄在氣頭上随口一說的話,他又怎會真的打你?”
章詠春心裡仍是有些發憷,卻也知曉這事須自己先低頭認錯,方能讓阿兄明白她為他好的一片苦心。
***
章懷春歸心似箭,并未在西陵逗留,接着了被她留在劉宸那座莊園裡的青楸、與關宜辭行後,便又登船沿江趕回侯國了。
而青楸甫一上船,便取出了一隻鯉魚函,小心翼翼遞至章懷春手邊:“這裡頭是鄭郎君送來的帛書,兩日前才送到。”
歸家途中收到鄭純的家書,章懷春心上一片熨帖,滿懷期待地解繩開函,也不避着青楸,取出信函裡的那卷帛書便一字字看了起來。
懷兒親晤:
别久思君甚切!吾之思念如江河巨浪,浩浩乎,湯湯乎,願君知吾相思意。
自君離家之日,吾心戚戚然、恻恻然,胸有萬語千言而欲說還休。天已寒,君身在外,吾實深念之,望君添衣加食,勿冒霜雪、勞胼胝,愛君之身如愛吾之身。
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唯願君安,盼君早歸。
婿純倉促間不知所言,乞君一憐,早早歸。
這卷承載着鄭純相思之言的帛書,看得章懷春心口發燙。
她從不知鄭純對她的相思之情也能如此濃烈炙熱。
而在這方書帛之後,鄭純似又在倉促間寫下了幾行字。
槐序吐乳甚煩,乃脾胃虛寒不能運化乳水之故,今已斷乳,每日研丁香丸與粥同飲,每服三丸,病稍愈,勿憂勿慮。
見女兒不好,章懷春如何能不憂不慮?
為了早日回到侯國,她日夜催船行進,可算趕在江河上凍之前抵達了侯國地界。
侯國已下過一場雪了,沅水河岸雪迹斑駁,少見出城遊玩的佳人士子。
章懷春雖未言明抵達侯國的具體日子,侯府在收到她的書信後,每日都會派車馬來渡口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