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中多重樓高台,雁台是建于開陽門前的一座高台。此台與南宮的東觀遙遙相望,是一處絕佳的登高攬勝之處,重樓高閣,亭亭聳峙,欲接天穹。登台而望,雒陽城的九衢三市盡入眼底,底下的洶洶人流、滾滾車馬亦似緩緩湧動的河流。
雁台的三重閣樓皆已坐滿了達官貴人,太後與天家一衆人則被安排在了台中最高處的兩間樓閣裡,正對着開陽門大街上的那座神台,視野極好。
進了雁台高閣,章懷春方知徐太後與熹甯帝早帶了一衆女眷在此飲食閑談了。
因是要與民同樂,這些人皆是便服而來。見了遲來的一行人,熹甯帝身邊的鄧石早已迎上了前,殷勤地招呼章氏姊妹與章茆三人分閣而坐。
女席上的賓客,章懷春隻識得徐太後一人。經謝蘇一一介紹,她方知那與太後并肩而坐、雍容華貴的婦人便是為熹甯帝誕下公主的王美人,另兩位姿色各異的年輕女娘亦是熹甯帝後宮的妃嫔。
章懷春未在此見到深受熹甯帝寵愛的明家大女公子,微微詫異了一會兒,倒也沒怎麼将這事放在心上。
她領着章歎春與在座的一一見過了禮,卻是徐太後見了她與章歎春腰間挂着的彩繪面具,忽笑着說:“今夜的傩戲還未開演,你倆倒是先扮上了,扮的是何方神仙?”
“是神荼郁壘兩尊門神!”章歎春見問,立時取下腰間的面具遞至了太後面前。
徐太後并不接過,望着她親切笑着:“那敢情好!我們這兒正缺兩個驅鬼避邪的兩尊門神,你兩個願為我們充當兩尊門神麼?”
章歎春隻覺太後這提議正合她意,未多加思索便應下了。章懷春卻覺這是太後在故意下她的面子,委婉拒絕道:“請太後恕罪,臣女惶恐,不敢以肉體凡胎亵渎慢侮神靈。若是得罪了神靈,怕會連累你老與在座的諸位貴人。”
徐太後臉上神色幾經變化,隻覺這個外甥女格外掃興,但也不欲在今夜為難她,恹恹道:“你不願便算了吧。”
章歎春覺得拘在這間樓閣裡觀傩戲觀不盡興,在神台上的鑼鼓敲響時,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樓閣,借着高台上的廊柱爬上了屋頂。
神台上鑼鼓喧天,台上的“神鬼”個個面目猙獰醜陋,行走跳躍、扭轉騰挪的姿态奇異古怪,充滿神秘獰厲之美。
章歎春不由被台上既古老野蠻又歡快熱鬧的氛圍所感染,見到台上那滑稽至極的“虛耗鬼”被威嚴剛勇的“鐘馗”抓住,禁不住起身大叫了一聲:“好!快點吃掉這隻惡鬼!”
然而,台上的“鐘馗”卻并不吃鬼,而是口吐烈火來燒鬼。
一時間,那神台上火光沖天。烈火中,“虛耗鬼”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倒不像是演給周遭的人看的。
章歎春意識到不對勁時,那神台的火早已沿着開陽門大街向洛水一帶延燒了過去,長街上已是混亂一片,被燒傷、踐踏而死的吏民不計其數。
熊熊烈火裡,那神台上的“鐘馗”好似降臨世間的惡鬼,立在雕刻着繁複文字和圖案的沖天傩柱上,用悠長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聲聲吟唱着:“熹甯甲子,除夕之夜,洛水之濱,神臨人間,趕鬼驅邪,凡人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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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雒陽有南北東西二十四條街市,每條街皆設有一座都亭,每座都亭内又建有望火樓,以備巡火的軍士日夜瞭望城中火情。若發現火情,則鳴鼓以示警。
神台走水時,附近都亭内的軍士早已帶上了水囊、水袋朝火場奔赴而來,正與巡視宮門的執金吾碰上。
兩方人馬碰頭後,執金吾負責疏散百姓,各都亭的軍士則負責引洛河之水滅火。
然而,今夜的雒陽城卻似一觸即燃的油桶,這處的火尚未撲滅,各街各市又相繼有了火情。
一時之間,城中鼓聲震天,各都亭、宮門的軍士紛紛加入了疏散百姓、引水滅火的行列裡。
因此,誰也未曾留意到那個立在傩柱上的“鐘馗”是何時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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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陽公主立在洛水之濱,神色莫測地看着在對岸的那片火海裡掙紮哀嚎的吏民。
凜凜寒風中,水面卻傳來了滾滾熱浪。
她在水邊伫立良久,那對迎着兩簇火苗的冷眼裡卻溢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悲憫。
“這是神降下的懲罰,怪不得我呀。”
她歎息一聲,眼中又是一片冷然,對默默立在身邊的“鐘馗”道:“長吉,你做得很好!雁台那頭傳了信來,皇帝将身邊帶着的那些羽林親衛派了多半護送太後及一衆女眷回宮,他自己卻落了單,身邊隻有一個宦官和幾個親衛護着。
“接下來,是最關鍵的一步棋,你要好好下完這盤棋,要讓我手上的那顆棋子物盡其用。她這回若能聽話,不再擾亂我的計劃,我自會解了她身上的祝由之術。”
“鐘馗”沉默着不發一言,良久,方道:“姑母不會再騙我了?”
宜陽公主笑吟吟地道:“自然!”
隻要明鈴不是死在她手上,她便不算騙了眼前這個天真單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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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借了風勢,須臾之間,洛水之濱便被燒成了魔焰火窟,雁台亦不能幸免。
熹甯帝此次出宮雖帶了羽林親衛,卻沒料到在逃出火海之後,又會遭遇刺殺。而他,早已在慌不擇路中被擁擠慌張的人群沖撞得與一衆人失散了,身邊隻有鄧石及三兩護衛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