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霖偏又要在這樣的關頭做他的仁義兄長,挺身而出擋住了那些原本該落在他身上的拳腳,甚而義憤填膺地痛責那些豪奢子弟。
“你們還是不是人,連小孩子也打?他才六歲,你們怎麼下得去手?罵你們的人是我,又不幹我阿弟的事!”
因有鄭霖護着他,即便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打,他其實并未受傷,反倒是鄭霖因被人踹中了胸口,時常會胸口疼,有時甚而還會咳出血來。
因着這一緣故,在他與鄭霖發生龃龉摩擦時,父親的心便偏了,甭管錯在誰身,皆是他的錯。
隻因——鄭霖是為護着他,才被人打得落下了隐疾。
而鄭霖對這樣的偏袒分明十分受用,卻又總要在事後假惺惺來他面前認錯,恁是要與他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戲碼。
***
“咳——咳——咳——”
鄭純的思緒忽被耳邊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咳嗽拉了回來。
他又記起,那些歲月裡,鄭霖隻要一咳嗽,便會捂着胸口跑到他跟前喊疼,想要他幫着揉揉胸口。
他沒有一回遂了他的意。
每每這時,鄭霖總會露出一臉的傷心失望,唉聲歎氣地說他的心似寒冰冷鐵,捂不熱。
他的心本是熱的,是這個兄長親手澆滅了他心上的火苗。
如今,那早已熄滅的火苗似有複燃之勢。
“你的胸口還會疼麼?”鄭純冷不丁地道,“可要我幫你揉揉?”
鄭霖一臉錯愕不解,眼中漸漸流露出了歡喜之色,笑道:“你少時,憑我如何央求,你也不肯應下我這樣的請求,今日竟會主動提起這茬。”又正色道,“斑郎,我今日所行之事并不能彌補過往對你的傷害,你不必為了今日的救命之恩對我感激涕零,我救你也是有私心的。我命不久矣,你将是阏逢在這世間唯一會善待她的親人,你若想還今日的恩情,逃出後,便替我好好照顧她。”
聞言,鄭純眼中已有濕意,點頭承諾:“我會的,阿兄。”
“好了,出去找英娥吧。”鄭霖催促了一聲,又叮囑道,“萬事小心。”
***
離開别館,比鄭純預料得要容易得多。
至此,鄭純也明白了,在這别館裡,英娥顯然是除那星君之外的話事人。星君不在,那些做尋常仆役裝束的教徒也不敢違抗她的命令。
自被帶到此處,鄭純便不曾見過外頭的天光星辰。
春夜的邙山之上,四野茫茫,星月并未從雲層裡探出頭來,山間寒風好似遊蕩的野鬼幽魂,遠近皆是這些穿梭在草木山石間的鬼哭狼嚎之聲。
想到這連綿起伏的山巒之中,處處皆是帝王聖賢的埋骨之處,鄭純便覺心裡頭瘆得慌。
在那座薄姬祠地下的元君祠裡,他再次見到了鬥姆元君的神像。
隻是,眼前的這尊神像足有十尺來高,真如俯瞰衆生的神祇,慈眉善目,卻也威嚴莊重。
鄭純看着英娥燃了香在這尊神像前虔誠地拜了三拜,口中聲稱:“英娥有罪,欺瞞了元君,還望元君寬恕英娥。今夜之後,英娥自會前來元君跟前贖罪,将身心皆祭獻給元君。”說着又插香似的拜了三拜,繼而向他道,“郎君也來拜拜元君吧,求元君護佑你逃離樊籠,與家人重聚。”
見識過那些教徒的殘忍瘋狂,鄭純對這樣一尊神像生不出絲毫的敬仰膜拜之心,拒絕道:“某心中已供了一尊神佛,恕難從命。”
英娥卻并不為難,隻是一笑:“既如此,郎君便自求多福吧。”遂催道,“請入籠吧。”
鄭純記得鄭霖的叮囑,乖乖鑽進了那足有一人高的鐵籠裡。
英娥給鐵籠上了鎖後,便将手中鑰匙交給了他:“我隻能幫你到這兒了。你自己看着那炷香,待香滅了,你便逃吧。是生是死,且聽天由命了。”
鄭純不由想到了她方才在那尊神像前說要贖罪獻祭的話,心裡忽有些過意不去,鄭重向她道了聲:“多謝。”
英娥卻道:“你該謝霖郎,我做這一切,隻是為了霖郎。若非他來求我,你早便被鄭家的那場大火燒死了,縱使不被大火燒死,你也會被我教中道友殺死。
“為讓你免遭刀劍烈火之禍,我隻能以為星君物色寵兒的名頭先将你帶回了這裡,哪知你頭一回服侍星君便觸怒了她,害得我好一番周旋勸解,才沒讓星君在盛怒之下将你宰了。
“你若有命活着離開這裡,記得為霖郎立個衣冠冢。每年的今日,得為他上墳祭拜。”
說完這番話,她也不等鄭純的回應,順着來時的路離開了這間供奉着鬥姆元君的地下祠堂。